经占卜,王贵妃的封后大典在两月后举行,就连靖王大婚也不得不被推后。
为册封礼顺利举行,前朝后宫早早就忙碌起来。因着封后时皇后要从后氏迎入宫中,王贵妃一早就坐了车回到国舅家中,沐浴斋戒,等候皇帝派去的临轩命使祭告圜丘与方泽完毕。
赵懿卯时就醒了,披上繁缛沉重的钗钿礼衣,任由宫人们拿着各色杂宝金钗在头上比划。发中接了假发,高高耸起,浓密地堆在头顶,足足插满十二根长钗。上完铅粉,又是描眉,弯弯两眉飞入鬓中,是远山重峦的轮廓。
封后的正副使臣乘辂车、率仪仗、鼓吹,往来于帝后之家,十分辛苦。赵懿身为帝后亲女,远比使臣们悠闲得多,却也不是无所事事,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沐浴梳妆,为接下来隆重的封后大典做准备。
昨日守宫令就带人前往王氏府门前搭起芦棚,供手捧圣旨而来的太尉、宗正休整。而尚舍局在皇后的闺阁外建起帷帐,等候皇后出门。
王国公府上的火把燃了彻夜,喧哗的人声从未有停歇的时候。
等到真正册封皇后的这一天,通报之后,使者们手捧册封皇后的典册入内,宣读诏命。女官们依次进入王皇后闺阁之内,为她换下贵妃服色,换作上绣五色雉鸡,只有皇后才能穿着的深青袆衣。一更衣梳洗,就要到黄昏时候,趁着昏黄的暮色驾车往宫中而去。
王贵妃封为皇后,就不能再住在从前的清宁宫中。昭庆宫作为皇后宫室,尘封许久,难免有所陈旧。赵懿打扮停当,踩着玄色五云绣凤翘头履,腰垂蔽膝,立在白玉阶上,看来来往往的宫人将昭庆宫修整一新。
“恭喜公主,娘娘就要成皇后了!往后公主可就是陛下独一无二的嫡女了,这世上没人能比公主出身更尊贵了。”姜云儿讨巧笑道,眼巴巴地望着荣昌公主。
赵懿脸上露出一丝骄矜笑意,低垂眼眸。
“就你嘴甜,待会儿母后册封完,你下去领赏吧。灵飞,你也有份。别忘了给宫里的人都发赏钱。”
“谢公主!”姜云儿两眼放光地走了。
赵懿走下玉阶,长长披帛拂在铺地的锦缎上。
昭庆宫中处处悬红,暗香隐隐,栩栩如生的金凤绘在梁上,展翅欲飞。寝殿帐幔上绣着龙凤交缠,连绵不断百子千孙图案,象征皇室子孙绵延万世,乃至无穷。
王贵妃在执掌宫掖多年,内外命妇不敢怠慢,纷纷乘车盛装而来,河阴公主也在其中。
她一眼就看到河阴公主身旁静立的裴昭。近来裴相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行走,不知何时就要撒手人寰,河阴公主并永清县主也多穿淡色、偏色,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妇人里格外显眼。
赵懿望了望天色,将近日中,封后大典远没有结束,便垂下罗袖,把藏在帕子里的点心塞到裴昭手中。河阴公主看见两人小动作,微微一笑。
册立皇后礼仪繁冗无比,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都要在黄昏前就位。而实质上花去的时间比这更多,谁也不愿在大典上轻慢皇后,都是清晨即到,站到晚上封后完毕。
此时正是盛夏,烈日炎炎,肌肤被烤得像要裂开一般。文官朱紫袍后泅湿一片,武将官服外着甲,更是苦不堪言。女子稍好,尚有片瓦遮去阳光,也热得汗流如注,腹中更是空空如也。有体质弱的,已是面青唇白,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走。
赵懿想了想,就对侍女吩咐下去,把库房中的几张澄水帛都拿出来,淋上水张挂四周。
澄水帛得自鬼谷国,长约一丈左右,薄如蝉翼,是她十岁那年中暑高烧后,皇帝赐下的贡物。哪怕在三伏天,也能令人身轻无汗。她跟随贺兰冰习武后,体质大为改善,澄水帛也封存箱底,直到今天才有一展风采的机会。
当日黄昏,彩帜高张,民众拥在路边,夹道欢迎。宫中戒备,皇帝身着冕服,坐在宣政殿丹墀上的宝座之上。五品上官员站在东、西朝堂前,宫女、侍卫按平日上朝的方位站立。
奉迎使臣身着朝服,手持节,乘辂车,率领着仪仗鼓吹到王国公府门之外,在此列队迎候。皇后之母陈氏首先走出房外,站在皇后的闺房西侧,神情肃穆,朝向南方;奉迎皇后的文武官员则站立在大门之外,文官在东,武官在西。
皇后由尚宫和从小照料她长大的傅姆引导,登上堂屋。宫女和侍卫如同侍奉皇帝一般,紧紧跟随其后。由太尉担任的使臣进入院内,向王皇后的父亲王国公宣读皇帝制书。
“令月吉日某等承制,率职奉迎。臣,贺喜皇后娘娘登临后位,天下母仪!”
太尉合上制书,慎之又慎地将它交给王国公。王国公欢喜得连嘴都合不上,又送了不少财物给迎亲队伍。
王皇后也是心潮澎湃,直到现在,还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好在她平日严谨自持,仍是仪态万方地拜谢皇帝隆恩。
此间礼毕,王皇后登上门外挺靠的重翟车,迎向一片欢腾的外界。前来迎亲的使臣和百官各自乘车骑马,与仪仗、卫队簇拥着重翟车,沿途鼓乐设而不奏,浩浩荡荡驶入皇宫。
宣政殿外东临时搭起一座帷帐,封后所需的礼器、仪仗都已摆放在的位置上,轻易不可移动。
赵懿站在第一排,最先看见的是遮天蔽日而来,左右开合如门户的雉尾扇、孔雀扇。羽葆鼓吹齐声奏响,有如雷鸣。
王皇后抿了抿唇,扶着宫人的手下了重翟车,步入帷帐中重新整装。百官随后入殿,按照上朝的班次垂手站立。
甫一进宫,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被汗水浸透的衣裳竟有些刺骨。
赵懿坐在一旁皇帝新设的金椅上,看着生母王皇后从宫中正门跨进,莲步微微,严整端丽地两手交叠腹前,款款下拜。
“凤仪十年八月初七,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皇帝妃王氏,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艺兼图史,训备公宫。河南府牧、光禄大夫、国公女王氏,可册为皇后。正位六宫,宜膺盛典,钦此。”
“妾王氏璧人,谢陛下圣恩!”
王璧人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额前金凤垂珠,在风中摇晃。
自十六岁那年,被武宗皇帝一眼选中,嫁给今上,已将近二十年了。唐丽妃在她前面诞下长子,不是不羡妒,平生只有一女,不是不遗憾,褚惠妃权倾后宫,几乎要把她扳倒。
可她都熬过来了。丽妃香魂渺渺,魂归地府,皇长子不良于行,再无力争夺大位。惠妃心计最深,也最毒辣,却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终究是她走到了最后。
皇帝同样也是满怀感慨,转头对着正一眨不眨看着发妻的长女。
“懿儿,你下去,把你母后接上来。”
荣昌公主依言照做,引着王皇后从丹墀两侧上来,两人一红一青,相映成辉。
王皇后坐到皇帝身边。皇帝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言。
二十年了,他和皇后都老了,就连女儿都要到出阁的年级了。这二十年来,皇后夙兴夜寐,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品性如何,有目共睹。但他一味偏宠惠妃,直到现在,皇后才等来他封后的旨意。
“辛苦你了,梓童。”
王皇后鼻头一酸,连忙用袖口沾去眼泪。
皇帝拍了拍皇后手背,拉她起身,引导着皇后往宣政殿西南角的帷帐而去。
殿中监迅速在帷帐中铺设起宴席,漆案上放了一只葫芦,一爵酒,一碗肉。
同牢之礼,夫妇并尊,不为宾主。
皇帝向皇后拱手,请她先坐下,随后入座,各自拿起牙箸吃了一口淡薄无味的肉食。帝后两人都生于富贵,长于帝乡,哪里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脸色都苦了一瞬,随即相视一笑。
礼官提起金刀,正要下刀,荣昌公主却走过来,动作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抽走了金刀。
“我来吧,你歇着。”
荣昌公主是帝后唯一的女儿,日后恩宠只会更深,礼官思索了不到半刻,偷看一眼沉浸在喜悦中的皇后,弯腰退到一边。
赵懿手上微一用力,葫芦立刻就破成均匀的两半。葫芦瓤极苦,注酒其中,夫妻两人饮下,又有同甘共苦的含义。
相互饮完合卺酒,皇帝拿过分成两半的葫芦,轻轻往天上一抛,带着皇后出来,一同坐在御座上。
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立在殿中,望向皇帝身边那位头戴金丝凤冠的雍容妇人,一齐下拜,山呼万岁。
帝后两人都是心怀大畅,笑眯眯地请人起来。
赵懿却没有随帝后一同步出帷帐,而是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用来占卜的葫芦瓢,脸上笼罩几许阴霾。
杯盏一俯一仰,方为吉兆,而皇帝刚刚掷出的葫芦,却是两个都扣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