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自古为帝业之基，兵家必争之地，四面高山深谷，北向居高自守，武关扼南阳，大散关守蜀中，潼关控山东之地，扣天下之脊，是一等一的易守难攻之处。
光是地势险要还不够，渭水流经之处，一马平川，沃土千里，足以供养出一支天下雄兵。而京城位于关中腹心之地，八水相绕，更增一份水利。前秦之所以扫清六合，除却历代帝王不懈奋斗之外，与关中形胜也有分不开的联系。
吕易又虚指舆图，在渭水之上圈出前朝城来。前朝都城建于渭水河上，山阳水北之处，极为坚固。本朝都城虽迁离渭水，也定都于八水相绕的一片沃土中，军械粮草无数，一但外敌来袭，也可沿河层层布防，从容等到勤王之师。
赵懿跟从贺兰冰习剑，偶有涉及军旅，却对兵法一道涉猎不多。兵法一道素为历任帝王深深忌惮，武宗皇帝晚年，就曾广收天下兵法，秘藏在白泽楼上，就连她身为公主，也不能够轻易见到。王傅指着舆图，条分缕析，拨去迷雾，亦使得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逐渐沉静下来。
“公主将宁将军调任萧关，虽然不错，但到底还有些疏漏。”王傅吕易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公主可想到漏在哪儿了？”
赵懿很快反应过来，脆声道：“凡是行军打仗，总要派出斥候查探，难道是这个？”
吕易点头道：“看来公主对用兵不是毫无见识，臣讲起来就容易多了。”
她此前只想着如何南逃入蜀，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自然也就没有将心思花到河西道的念头。王傅指出京城还有一搏之力，早先留下的缺陷就暴露了出来。
作为天下有数的富豪，赵懿却是少见地发起了愁。此前一掷千金，买下太多田产粮草，再用时竟有些捉襟见肘。细作如何挑选也是个大问题，既要胆大心细，又要能言善辩，更要忠心不二，比之军中挑选斥候更难。王家势大，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动用人力物力，难免要落人口实。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是人到用时方恨少。此前没有长远打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事到临头，恨不得天上掉下一堆贤才来。
吕易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虽说公主此前忘了，眼下补上就好。细作也不必太过挑剔，尽量多找些去，能有消息传来就好。那周恪不正是这个人选？”
赵懿叹道：“可惜他带人下岭南去了，不在京城，不然他还真是个好人选。”
“老臣倒是有个好人选。”吕易微笑道，“只好当当举贤不避亲的祁奚了。”
秋日的京城已有了刺骨的寒意，往来行人比春夏时节都少了几成。
挑起的酒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杆子上，布面上灰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老板趴在几张木板拼起来的桌上，盯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再过几天，就要下雪了吧。
斜挂在门上的竹帘猛然被掀开，吹得他缩了缩脖子，眯着眼打量来人。
“又是你？”
许是来得多了，老板问也不问，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从柜底拿出一小罐扔过去。进来那人扬手流畅自如地接住，剥去坛口红布倒入口中，仿佛已经如此演练了无数遍。
“这酒真酸。”那人用衣袖抹了抹下巴，擦去淋漓滴下的酒液，往桌上一拍。
“要喝好酒，那就再多拿几个钱来。”老板围在火盆边，伸着脖子去看，积满污渍的桌面上只零零散散放着几块小银角子，不由瞥了瞥嘴，“我这店寒酸得很，只有浊酒，爱买不买。您要是想买新丰酒、西市腔，还是宜城九酝、乌程若下，那就到西市的曹家酒肆去，何必天天到我这儿来打转？”
“那些太贵，买上一坛，我可以买你这儿好几十坛，不值当，不值当……嗝，不过将来有钱，封侯拜相，我也天天到你这儿来买酒。”酒肆老板嗤笑一声，还封侯拜相，怕是在梦里吧。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都是，也不见他找个正经事做，光是天天泡在这儿，就能喝出个宰相来？
这酒肆外头虽挂着旗子，生意也不见得多好。许是酒曲选择不当，自酿的酒入口酸涩难喝，只闻着有点酒味。除了实在囊中羞涩的落魄士子隔三差五来打一斗浊酒回去，几乎不见人来。可一斗酒三百钱，都抵得上两斗精米的价钱了，买酒的人手头也不宽裕，哪能天天来。
只有这人是个例外，风雨无阻来喝酒，身上穿得破旧，手头却总是有钱，几乎从不赊账。
说是几乎，是因为有次他来喝酒，身上钱袋被扒手偷走，付账时往腰间一摸，这才发觉不见了银子。他却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伸手招来墙边玩竹马的小孩，从坛子里倒出一碗赏他喝了，也不知在小孩耳边说了什么，就有个高冠博带的美男子进来，把今后一月的酒钱都付了。
仔细瞧瞧眉眼，这醉鬼梳好头发，擦干净脸，看着还跟那秀雅士子有几分像，大概是亲戚。
只是这人和人差得也太大，一个是天上的白云，一个纯粹活到了地里。老板转过念头，又把木板窗支得高了点，借着漏进来的天光算账，点油灯也是要钱的啊。
成灵飞略带嫌恶地捏着竹帘边角，揭到一边。
火盆里的火苗陡然向人飘去，差点燎到老板袍角，吓得他往后挪了挪屁股。那酒鬼全无所觉，还在自斟自饮，好似刮进来的寒风不存在似的。
赵懿一只脚跨进低矮的茅棚中。茅棚不知多久没换过屋顶茅草了，头上依稀能看见点点天光入户。好在她身上穿了火蚕衣，哪怕在数九寒天，有轻薄的一两火蚕绵抵御，也是无碍。
前面桌上还在喝酒的，大概就是吕先生说的辛和了。
当初吕易带人潜伏西河，绘制山河舆图，却遇山洪，一名弟子不幸罹难。而那名弟子留下一对幼子，其中之一，就是眼前这位了。
长子辛仪气度宽宏，悲伤之余，依旧有条不紊地将其父衣冠下葬冢中，和吕易往来如故。而次子辛和因父亲的猝然离世而耿耿于怀，心性有些偏激，却又对一直照拂他们兄弟的吕易做不出什么来，只好日日来此处借酒消愁。
赵懿谨记王傅临走时的教诲，忘掉吕易的名字，径直到这唯一一张桌边。
“这种劣酒，郎君也能喝得入口？”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个坛子，赵懿揭开一看，浑浊的酒上还浮着淡绿的浮沫，正是酒中最下等的“绿蚁”。
“这和娘子有何干系？”辛和揉了一把眼，见着酒肆里何时来了个穿着醒目的女郎，手还搭在酒坛上，不由就要伸手拨开，拿回酒坛。
“请你喝酒如何，荥阳土窟春、袁州宜春、剑南烧春、富平石冻春……凭君任选。”
酒肆里卖的浊酒酒劲不大，辛和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冷冷看向赵懿。
酒肆老板躲在柜台后看得津津有味，还以为是话本里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看那女子一身红衣，灼灼艳色，不由大为羡妒，暗道酒鬼每日喝得烂醉，竟还有这么好的艳福。不料那女郎忽而转头看过来，星眸如电，看得他不自觉一抖。其后就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撞进来，一左一右地拖出去了。
辛和眼神一凛，望着酒肆老板像条死狗似的出去，心知不可力敌，只能智取，问道：“娘子气度高华，非凡俗人物，我不过里巷一闲汉，和娘子相比，犹如云泥。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娘子有何事见教？”
“我要是说了，辛郎君肯答应么？”赵懿笑道，两侧侍卫靠过来，大有一言不合先绑回去的架势。
“等等。”辛和举手，问道，“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伤天害理，那倒不是。郎君若是办成了，日后名留青史也不是不能。令兄未至而立，也是颇有盛名，足以撑持家业。难道辛郎君就甘心在酒肆里蹉跎日月，颓废韶光？”
“名留青史？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我一介凡夫俗子，竟也能得娘子青眼。”辛和还想挣扎一下，看能不能从这莫名其妙的偶遇里脱身出来，虽然几率极小。
赵懿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带着人直接去了西市。她也是酒肆里的常客了，甚至干股里还有她一份，因此还悄没声息地占了楼上三个雅间。
“我进来听闻河西道石景焕蠢蠢欲动，似有不臣之心，身边却又无人可用。我听人说辛郎君超群出众，为当世逸才，就冒昧前来了。还望辛郎不要见怪。”说罢，亲手又斟了一杯酒。
辛和听到河西道，心头就是一颤。当年父亲就是为了河西道舆图而死，对那个地方，他始终有些芥蒂。可誓言既然已经立下，又撞上这么一个颇有强盗作风的贵女，也不得不屈服了。
横竖都是替人做事，辛和索性破罐破摔，痛快答应了。
“去西凉做什么？”
赵懿长眉微动，吐出一个字。
“间。”
辛和迅速平复了表情，两手一摊。要他当细作潜入西凉，可不止是说说而已，此去路途遥远，他一个囊中空空的闲汉的，北上的车马、粮草，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赵懿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辛和走后，灵飞终于不可思议地嚷道：“公主，还……还要花钱？再拿，那箱子里可就没东西了……”
这些天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仅是成灵飞，就连她感到心脏一阵抽痛。
赵懿苦了一张脸，咬牙道：“那就把最上边的留着，箱子下面的都去出来。你去找人捡几块石头来，填在里头，再往上铺，不久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