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以她一人之力,还是难以撼动朝中那些深埋水下的势力。太叔吉果然如她所说,命人在闹市上摆了几个空箱子,白天倒是有不少人看热闹,却没一个敢拿出东西来。
如此过了几日,还来的东西寥寥无几,且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悄悄出现几具残破的兵甲。赵懿对此毫不意外,吞到嘴里的肥肉哪里这么容易吐出来,能有几套刀枪打底,都算是不错的了。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这把火还没烧起来,就要灭了,也是令她心意难平。刑部大牢里倒是审出不少东西来,赵懿一一记下,只判了几个涉事小官,便草草结案。
武库亏空一案来得轰轰烈烈,完得虎头蛇尾。等到大理寺结案后,京城早已是一片雪白。赵懿在跟政事堂几个宰相学完了政事,顶着纷飞的大雪就往皇后殿里冲。
王皇后殿里地龙烧得暖暖的,铜鹤铜龟肚子里焚了香,一线白烟从嘴里冒出来。
“嘶,好冷。”赵懿冻得直跺脚,一边解下斗篷,把上边的残雪抖下来。最近火蚕衣穿旧了,拿去浆洗,身上裹的衣裳都不暖和了。
“快进来。”王皇后冲还在火炉边烤火的赵懿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王皇后一摸赵懿手掌,竟然是冰的,心疼地捂在怀里。
“跟着宰相们学也好,待在书房读书也好,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体呀。”王皇后嗔怪地抚着赵懿因长久握笔而变得冰凉的手,“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好不容易跟着你荷兰师父学了点武艺,气血充盈了些,就又不爱惜自个儿了。”
赵懿低眉顺目地听着,王皇后对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再者最近忙于政事,手上功夫确实荒疏了。
宫人随即奉来一盏加了姜桂的热茶,赵懿一口气喝了精光,面上这才泛起血色。
母女俩亲亲密密地坐着,赵懿又听见王皇后絮叨起放宫女的琐事。
“眼看就要过年了,你说,我是过了年放,还是现在就放?”
“娘亲自有安排不是?”
“我想现在就放,宫里也少些开销。放了人出去,她们还有时间赶路回家,过个好年不是。”
赵懿倒是想等到开春放人,可皇后决定的事,她也不便置喙,便挑起另一个话头。
“娘,我看外边雪下得大,炭价也涨了不少,不如咱们开个粥棚施粥吧?”
皇后深以为然地“唔”了一声,点头道:
“这也是积德的事,比到庙里强多了,明儿我叫几家人来,拿些钱凑凑份子,熬些粥吧。”
赵懿点头又摇头,道:
“女儿近来不是上朝么,清查库藏,里面剩了一堆陈粮,正好拿来用。”
王皇后手上一顿,皱眉看向长女,问道:
“右藏库里的东西拿出来施粥,要不要紧?”
“这倒不打紧。”赵懿伴着指头给王皇后历数此事好处,“本来右藏库就这么大,又有陈粮堆着,要是不拿出来,新收上来的秋税又在哪儿放?再说了,往年的陈粮放那儿也要放坏,就算拿去酿酒发卖,也卖不了多少,不如拿来施粥。”
“我给中书发去就是,门下是不会打回来的。到时候娘和我跟着凑凑份子,也就够了。”
王皇后放下疑虑,脸上露出笑容。这倒是件好事,从前都是几家妇人凑钱自个儿开粥铺,现在有朝廷牵头,那就更是省心省力了。
朝中三省倒是很快通过了,倒是没有武库一案那么推三阻四。王皇后动作也是飞快,腾出自家一个庄子供养年老病弱的宫女,又发足了路费干粮,朝野一片赞誉。
赵懿攀上积了一层白雪的宫墙,立在罗伞下看着到了年纪的宫女抱着包袱,走出这个囚禁了她们青春年华的皇宫。走出这一道门,从此海阔天空,是生是死,与这里再不相干。
她呼出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色水雾。
“走吧,咱们下去。”
赵懿带着人走街串巷,七拐八拐地到了粥棚。朝廷动作倒是不慢,粥棚虽说只搭起了个简单的架子,里面的也已经堆着成山的粮食,开火熬粥了。
一队衣衫褴褛的贫民各自捧着坛坛罐罐,有序地排成一排,千恩万谢地看着滚热的粟麦粥倒进来。朝廷派来的兵丁拿着刀枪不停巡视,倒是没出现哄抢的状况。
她和皇后一人认捐了点,河阴公主之流的宗室也认了些,贺兰氏、裴氏、王氏、崔氏等也不肯落于人后,纷纷慷慨解囊。
因此,她在粥棚边看到许久不见的贺兰冰也就不出奇了。
贺兰冰穿了一身羔羊皮袄子,头上的发髻高高挽起,梳成妇人样式,看上去倒是比从前成熟不少。一个女婢跟在她后边,正好奇地望着施粥的小吏。
赵懿最近忙得团团转,自没有多少时间出门游乐,就连贺兰冰和宁戚将军的长子成婚,也只是送了一份厚礼过去。
“贺兰师父,许久不见了。”
贺兰冰回过头来,一见是她,立马露齿一笑。
“是你呀。”贺兰冰笼着袖子,面上笑容明朗,“公主这是来看粥棚?话说起来,我还没恭喜您呢,陛下这么宠爱您,真是让我羡慕都来不及。”
“当然是来看施粥的。”赵懿冲粥棚努努嘴,眉宇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得色,“我亲自下的令,不过来当监工怎么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人,就连蚊子腿都能榨出油来。”
“那也不用您到这儿来啊。”贺兰冰拿长靴踢了踢脚下薄冰。粥棚就在这儿,捧着碗等饭的人又这么多,被热气一熏,雪就化了。再被这些人踩来踩去,白雪也成了黑水,泥泞不堪。
“那你不也到这儿来了。走走走,去看看里面熬的什么?”赵懿拉着人就往粥棚跟前凑。
粥棚里头的小吏看她们几个衣饰华贵,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只得让开身子,任由赵懿把脑袋伸到熬粥的大锅上。
灶上的粥不说能立起筷子的,至少没清得像水一样,这点已然令赵懿暗暗点头。贺兰冰倒是不这么想。
“这是什么东西,这也是人能吃的?我家的钱也不是白出的,怎么不煮米?”贺兰冰指着里头翻滚开花的汤水,一脸嫌弃道。里头从来不是她常吃的精米白面,里边煮的粟米野菜也就算了,竟然还有麸皮谷糠和一些看不出模样的东西。
小吏有苦说不出,哪怕是殷实人家,顿顿精米也是受不了的,眼前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又怎么解释?
“没事,你忙吧。”赵懿一把拉过贺兰冰,打圆场道:
“贺兰师父,你想想精米多少钱,这些东西又多少钱?精米贵了粥就少,还不如买得便宜些呢。”
想她从前流浪的时候,什么东西没吃过,山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粗粗生堆火扔进去就烤的,有些还是半生带血的。饥荒的时候,连草根树皮都啃过,粥棚里的东西,算是不错了。
贺兰冰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贺兰氏从前毕竟出身王族,归顺本朝后一向也是优待有加。她出生后除了习武,也是娇生惯养,并没有接触多少民间疾苦,才会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
“原来久居深宫的卫国荣昌公主,见地也颇为不凡。”
赵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翩翩美少年,身着白衣,立在脏污的粥棚边。那人眉目如画,气度皎皎如月,立在众人之间,也像一只云中仙鹤,令人移不开眼。
“不知阁下是?”赵懿收摄心神,眼睛现在对方白衣上一转,便知他身上戴孝。可世上披麻戴孝之人千千万万,竟无一个像他那样风流脱俗。
“闻喜裴琮。”赵懿恍然大悟,原来是河阴公主家的,难怪她看着有点眼熟。
贺兰氏也过来见礼。她是已婚妇人,倒不好和如此俊朗的少年过于接近,闲谈几句,也就带着女婢归家去了。
“我似乎见过你,你是裴相家里的?河阴姑姑和驸马可曾和好了?上次我去府上拜会,你姐姐倒是很为裴相伤心,我最近事忙,现在她如何了?”
不相干的人一走,裴琮神色不动,毫不留情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依我看来,倒应该鼓盆而歌才对。”
配上他一身白色孝服,飘逸中很有几分绝情之感。
赵懿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倒是身旁跟着的宫人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裴琮,仿佛是什么异类一般。
裴琮又自顾自发表了一番高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仓里粮草又有多少?届时粮草告罄,又要埋怨你吝啬。到底长在深宫,虑事不周全。”
赵懿身边的宫人张口就要反驳,却见他潇洒地一转身,走了。
“公主,这人大不敬!”她瞥了眼随行的宫人一眼,两边脸颊都鼓起来了,的确气得狠了。
赵懿微微翘起嘴角,安抚宫人道。
“不必和他多计较,他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巡查完粥棚,赵懿踏着雪往回走,一面回想着裴琮的话。
他这人也是有趣,特地跑过来说了一堆,是在提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