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夜,群臣欢宴通宵达旦,直至四更天才完全歇下。第二天又是元日,大多数人都只在枕头上沾了一沾,就不得不起来上朝。年轻力壮的还好,大多数人熬得眼睛都红了,还不得不强打精神,向皇帝拜年。
皇帝跟着闹了一晚上,也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命人把写好的梅花帖发下去后,就草草下朝,回宫闷头大睡去了。元日过后,朝野上下都陷入了一种空前放松的状态,元日后给假三日,直至初四,各官署都是空空荡荡。初七人日、十五上元节又各给假一日,忙碌了一整年的百官难得地放松下来。
赵懿自也是什么都没做,也不和人应酬,回宫躺了两天,初三才不紧不慢地将关内道的使节约来。
初三的天气分外晴朗,蒯展意态闲适地骑着马走过长街。新年的京城粗看与平时不同,但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城中百姓面上挂着笑容,身上也是新裁的衣裳。街道两侧食肆飘出的香味异常香甜,勾得人垂涎三尺,不时有人在其中进进出出,提出一盒热气腾腾的食物来。
果然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连城中百姓都比别地更殷实。
蒯展四处打量,倒是发现京城中一些和往年不同的景象。他作为使臣往来两地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街边花树,腊月时节,总是要用彩缎锦帛剪成树叶形状,缠在枝上,今年却没看见。树枝上将往年的锦帛换成了彩纸,虽说不耐用,但费用却少了不少。
他腊月进城的时候,城门前还看见不少人在负土上城,似乎要重新将城墙整修一番,给今年的新年带来了一丝肃杀气息。
本朝太平已久,又无战事,为何要想起修整城墙?蒯展疑窦顿生,只是卫国公主先前有约,不得不按下疑惑,赶往城外。
蒯展翻身下马,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抱起手炉,跟着前来的女婢进了归真观。
赵懿已经在观中小亭等候多时,两眼望着亭外艳艳红梅,老树虬枝,凌霜傲雪,身边宫人正轻摇小扇,给风炉里扇风。
蒯展深吸一口气,寒冷的北风令他神智更加清明,然后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到了庭前。
“大人,请坐。”赵懿柔和一笑,命姜云儿把煮了有一阵的茶端上来。
“臣多谢公主赐茶。”蒯展还摸不清颇得圣宠的卫国公主约他来赏梅,到底有何深意,谨小慎微道,双手接过宫人奉上的茶汤。
“大人多礼了,今日既不上朝,又不当值,何必如此拘谨。眼下只论私交,不论公事。对了,不知大人贵姓?在凤翔府任何职啊?”赵懿笑如春花,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
卫国公主不简单。蒯展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也难怪她能讨皇帝欢心,不仅能上朝,还叫皇帝当着百官的面许诺州牧之位。光这一点,就把皇子都比下去了。
“免贵姓蒯,名展,忝为掌书记。”蒯展暗暗提高警惕,卫国公主待他越好,他就越是有不祥的预感。
“原来是蒯大人。”赵懿将托盘往前送了一送,把里面丁香桂皮之类推到蒯展面前,“团茶苦涩,不知大人喜欢在里头加点什么?”
蒯展垂首,精细的鎏金银托里摆了大大小小十数个盒子,都是常见的佐料,其中一味石蜜连他都有些意动。本朝唯有蜂蜜,石蜜却只能从南疆进贡,即便有商旅自南边贩来,那也是昂贵无比,有价无市。像他这种人,有心想尝尝鲜,也苦于囊中羞涩。
既然是公主请客,蒯展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挑了一大块赭红色晶体起来,放进滚热的茶汤里,还搅了一搅。捧起来一喝,果然滋味不同凡响,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身子也暖和起来。
赵懿托着腮,凝视着从关内来的使节眯缝着眼睛,捧着茶一口口喝光。
既然打定主意约人过来,她自然是有所准备。她不好把人请到她庄子里去,归真观就不一定了。归真观是她名下的产业,平日也有不少人来上香游览,是赏花赏雪的好去处,也是密谈的好去处。
四下里悄寂无人,唯有一树红梅静静绽放,偶有白雪从枝上落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
“没想到此生竟有幸能一饱口腹之欲。”蒯展餍足地放下茶盏,致谢道。
“不如我送蒯大人几斤,也好在路上慢慢吃?”赵懿道,就要将唤人打开库房,把石蜜装进蒯展的口袋里。
“臣多谢公主厚爱,臣实在无以为报,还请公主收回成命吧。”蒯展连连摇头。卫国公主明显别有心思,若是他贪图口腹之欲,收了这重礼,恐怕就要被公主牵着鼻子走了。
“罢了,这东西本宫也爱惜得紧。”卫国公主也仿佛松了口气,又道,“今年的雪,和往年格外不同呢。”
蒯展打起精神,回道:
“不知公主所言,格外不同,不同在何处?臣倒是觉得,并无不同啊。”
“哦,蒯大人真这样以为?往年的雪和今年的雪并无不同,就像京里的雪和凤翔府的雪也不同?”赵懿反问道。
“这……公主,不能混为一谈啊。京师与凤翔府远隔千里,一南一北,风貌自然有所不同。今年去年,则是时节不同。”
“那不就成了,蒯大人不也赞同本宫说的,今年雪和往年格外不同么?”赵懿笑道。
今年是和往年格外不同,西北边上还有个石景焕磨刀霍霍,就要大军压境呢。届时铁蹄南下,关中就要兵燹连天,不得安宁。若是不能讨伐逆贼,往年的景象,可就再也不复见了。
赵懿的心情沉重下来,眉宇间锋芒渐露。
“蒯大人,能否给本公主说说,你们凤翔府里有什么风物啊?本宫长居京城,不可擅离,也只好从蒯大人口里听听了。”
公主又是请他赏雪,又是赠蜜,难道就只为了听一听别处风物,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倒也不无可能,宗室王公名义上是在京荣养,但也被拘在原地,难有机会游览各地大好河山。
其中富贵荣华,却是他们这些拖家带口,游宦各地的穷官难以享受的。
能被如今炙手可热的卫国公主请来赏雪,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无非是说几句闲话,要是能和公主有一层交情,对往后也有所助益。
想通这一节,蒯展立刻从容起来,替她细细讲述起凤翔府的事情来。卫国公主也听得入迷,不时提出问题来,角度还异常刁钻,让蒯展颇费了一番功夫解答。
“公主真是要难倒臣了。”蒯展拿帕子往头上一抹,竟擦下几点汗水来,“您看,大冷天的,臣头上都是汗呢。”
“蒯大人……诶!蒯大人,你看。”赵懿无心调笑着,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脸惊喜地指着亭外某处。
蒯展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株栽种的松柏上忽然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松鼠,正在枝头一跳一跳。
卫国公主忍不住扶着廊柱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枝头松鼠,嘴角挂着惊喜的笑容。蒯展看在眼里,暗道卫国公主到底还有几分孩子气,竟然喜欢这些东西。
“唉,太高了。”卫国公主伸长脖子,又踮起脚,也只在浓绿的松针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公主,在地上洒些松子瓜子,松鼠不就下来了?”姜云儿道,在果盘里抓了一把干果蜜饯之类裹在帕子里,递给赵懿。赵懿一把扬在雪地里,帕子里的东西零零碎碎铺了一地。
树上的松鼠果然看见埋在雪中的果子,犹豫了一阵后,便灵巧地下了树,抬起两支前爪抱着干果啃起来。蒯展和公主屏息静气地看着,生怕发出半点响动,惊走这只娇小可爱的松鼠。
吃了有一阵,松鼠叼起余下的干果,便向树上跳去。忽然不知从哪来的一只大花猫扑过,咬住吱吱乱叫的松鼠没了踪影。
赵懿收了惋惜神色,也不去追,反而对着蒯展笑吟吟道:
“蒯大人,你觉得这松鼠像谁,猫又像谁?”
“什么?”蒯展脑袋一时还没从突然变故反应过来,“公主何意?”
“罢了,本宫跟你兜圈子也累得很,万一又叫你会错了意,本宫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了。不知观察使与河西道石大人关系如何?”
蒯展心里咯噔一下。
“陈大人与石大人关系平平,平日里素无私交。纵有书信,也仅限于公务往来。”
“那就好。前一阵子,有人上奏,说是石河西召集兵马,整军备战,有图谋不轨之心,本宫把折子压下了。无凭无据的,要是妄动兵戈,杀得血流成河,那就不美了。”卫国公主拨打着茶汤上的浮沫,漫不经心道,“本宫也是好心提醒蒯大人一句,要是陈大人和石大人私交甚笃,难免有人胡乱攀咬,扯陈大人身上,牵连的人可就不少了。”
消息来得太过震撼,蒯展几乎忘记了如何应对这个韶龄公主,直至被宫人送至道观外,才勉强消化了其中的含义。
卫国公主早就接到密奏,只是投鼠忌器,不敢把局势进一步恶化。关内和陇右正好紧邻河西道,这才将他叫来,借着松鼠提点一番,切莫贪图眼前小利,招致朝廷大军围剿。想必继他之后,就是陇右道的使节上门了。
蒯展一回到馆舍,立刻闭门挥毫写就一封书信,连夜差人冒着大雪送回凤翔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