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胡旋舞击鼓的乐手自人日后惊鸿一现,就再不见踪影。赵懿却是从此念念不忘,多方叫人打听。
如此精妙的鼓声,只有才情高绝,又深谙乐理的人才能奏得出。她自幼长在宫中,什么美妙的乐声没听过,教坊司里的乐工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匠气,毫无天然之感。
她在胡旋里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人身上当是穿了一身白衣。
“打听清楚了?是裴家五郎?”赵懿问道,不免带出一丝惊讶之色。
又是他。
阿裴偶尔也会提起他,一说起他来,就是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裴相过世时,赵懿也见过他几面,除开那副好皮相外,就是那张嘴毒得很。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精擅奏乐,那为何在京中寂寂无名?
“千真万确,公主。”姜云儿眉飞色舞道,“我啊,问了好多人呢。那些人一听是公主您来打听,表情都精彩极了,一个个都恨不得跟着我飞到宫里来。结果被我搬出鼓来,都不敢上来。”
“哦?那不是都不行么,怎么又把人找出来的?”赵懿挑了挑眉,金掐丝耳珰垂下的流苏轻轻扫着。
“公主别急啊。”姜云儿端起酪浆润了润嗓子,“还是胡中书家的公子记得裴五郎,把他找出来的。说来也怪,裴五郎明明是河阴公主儿子,却至今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说是他自个儿推辞的。平常也不和人交往,甚至连听他奏乐,都还得去墙外偷听。”
赵懿不觉发笑。
“果然是个异人。”赵懿笑完,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你也别小看人家,除了装疯卖傻,沽名钓誉的,异人往往都有过人之处。”
“是,公主,他不是比我会奏乐么?”姜云儿凑过来讨巧卖乖,被赵懿在额前点了一点,挥手赶出去了。
姜云儿出去后,赵懿阖目冥思,托着下巴,半边身子歪在软枕上。
裴五郎……裴五郎……
莫非是真有缘不成?要说他真正是淡泊名利,她便不会接二连三地巧遇。要说攀龙附凤,那也不像,谁明知她公主身份,语气里还能夹枪带棒?
再者,裴家……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看现在有败落的势头,可仔细深挖下去,裴相门生故吏满天下,驸马还没死呢。河阴公主虽说和驸马闹矛盾,也没有合离呀。
太原王氏是根深叶茂,实力雄厚,但她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贺兰氏、宁氏又以武勋起家,在这个“太平盛世”里,天然就要矮上文官一头。她还记得去年上朝的时候,除了跳出来唱反调的人,还有一批人既没反对,也没赞同,在她设宴款待群臣时,也只送了一份过得去的礼。
其中不乏有当年以裴相为首的太子党。
对这些人,赵懿可是眼馋得紧。当初若不是裴相激烈反对,恐怕褚庶人还没下毒,太子就被废了,哪里轮得到她出手。这些人虽说人数不多,可放到民间,一个个都是声望卓著的清流。若是能借一借裴相的名头,把他们拉拢过来……
赵懿不由一笑,她想得太美,世事哪有这样容易的。
说起清流,博陵崔氏,陈留阮氏,乃至于卫氏,也都是名门望族,只是清名上难以同裴氏争锋。
本来,最能借裴相名头的就是河阴公主和驸马。只不过驸马看样子只是中人之才,她的河阴姑姑更不明白裴氏这个名头代表着什么,一味仗着公主的地位耍脾气罢了。
赵懿睁开眼,直起身子,抚平衣裳褶皱,语气波澜不兴道:
“备辇,本宫要去看看父皇。”
她的婚事,无论如何都会掺杂着利益交换,为什么不选个看得顺眼的呢。
自从在雪天打球,大病一场之后,皇帝就成天窝在宫殿里,大有在自己身上养蘑菇的意思。
才进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和惯常焚烧的龙脑不同,更偏向酸甜的果香。下首的毯子上,正站着两个异域打扮的舞女,一个手持琵琶,一个腰间悬挂小鼓,穿着异常暴露,在瑟瑟寒风里随着乐声款摆腰肢。
赵懿不屑地别过头去,域外来的玩意儿,衣不蔽体的,终究比不上本朝服章之美。
这一看,顿时有了新发现。皇帝下首坐的,不正是那个除夕大宴上强出头,又被皇后抢回风头的文氏?她不回家好好待着,怎么又凑到皇帝跟前来了?
“这位是?”
皇帝干咳一声,眼睛不自在地乱转。赵懿若有所悟,她来得不是时候,正巧撞破了什么。
“妾身洛阳文氏,见过公主。”文氏低声行了一礼,依旧是那副娇滴滴的模样。赵懿暗自皱眉,和褚庶人斗法好几年,她现在最是看不惯女子故作娇弱的姿态了。
“起吧。”赵懿看也不看,径自坐到皇帝旁的位置,“父皇,怎么什么人都在这儿坐着。”
皇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忙解围道:
“懿儿,你别这样。这个……文氏半生飘零,又被夫家抛弃,故而出家做了女冠,朕去上香,怜惜她身世可怜……”
话说得真好听。赵懿冲文氏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她要身世飘零,除夕夜宴上哪有她的位置,还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想搏一搏更大的富贵。说是被夫家抛弃,哪个不知道是某个迷了心的官儿把正妻献上来的。宫里这样的女人又不少,见着哪个有好下场了么?
要是被迫还好,就怕是个寡廉鲜耻的。
皇帝也是来者不拒,管她什么人,都往宫里划拉。
“父皇,我有话和你说。”赵懿大大方方道。
“哦,什么事,让懿儿兴师动众的跑过来。”皇帝略有些不耐烦,他就怕长女拿甘露殿里面一堆堆的奏折来烦他。
“不是什么朝堂上的,是我的私事。”她换了个姿势,向下扬了扬下巴,“只是不能叫外人听。”
“哦,你先下去吧。”皇帝无所谓道,文氏身子一僵,万般无奈地退了场。
文氏一走,眼前歌舞也觉索然无味,皇帝无奈道:
“她走了,有什么事,总该说了吧?”
“父皇,我想请裴家五郎到宫里来做客。”
“裴五郎,是哪个裴五郎?朕怎么没听说过。”
“是河阴姑姑家的裴五郎,父皇,你真健忘。来,多吃些核桃。”赵懿拿小锤砸碎了外壳,把里面完整的核桃仁递过去。
皇帝先是不解其意,反应过来后,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
“朕的女儿真是长大了,也知道给自己挑如意郎君了。怎么,你看上他了?”
“他长得好看,又精通乐律,为什么不可以做我的夫君?要真说起来,他总比褚庶人给我挑的那个韦衡好。”赵懿绕着手中丝帕,骄傲中忍不住露出丝丝羞涩。
原来是这个裴五郎。
皇帝摸着下巴,陷入深思。帝甥尚主,乃是旧例,倒也不存在什么争议。只是他既然养在河阴膝下,总该有点名气吧,怎么像是听都没听说过,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乡下小子。
再者,裴老头才死没多久啊,人家还在守孝,怎么也得把今年过完吧。守孝与否,倒是不要紧,营造公主府也得花上一年半载,恐怕孝守完了,公主府都尚未建成。
还有一件事,让皇帝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裴相过世,膝下诸子都要辞官丁忧,也就是说,偌大一个裴家,竟没有一个人有官职。有道是人走茶凉,他眼下属意长女继承大宝,势必要找个地位稳固的夫家才好,免得到时候她到时候镇不住朝堂上那些人。
“呃,懿儿啊,朕还想慢慢给你挑个更好点的,你看再等等如何?”
赵懿手上动作一顿,道:
“父皇想给我挑个什么样的,韦衡那样的?呵,那我可消受不起,除非父皇给我个承诺。”
“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她看了看皇帝因纵欲过度而暗黄的面颊,眼底神色莫测,“呵,父皇既然能三宫六院,我为何不能面首三千?父皇都知道喜爱新鲜颜色,我难不成要守着一个日渐年老色衰的驸马不成。男子能纳妾,我为何不能养面首?”
这世上男人多如牛毛,从一而终的又有几人?倒不如三宫六院一般,豢养一群面首,不求知冷知热,心心相印,只听听奉承的漂亮话,过过眼瘾,也就罢了。驸马,那是什么东西?乖顺些还好,若是桀骜不驯,暴毙、病逝、坠马……整治的法子多的是。
说起来,把韦衡远远打发走了倒是她的失策,应当顺了褚庶人的意下降,再弄出什么意外,不就什么都结了?她装着夫妻恩爱,誓不再嫁,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再说了,我是什么人,需要依仗驸马家势?这世上有哪一家比我家尊贵,他家再大,大得过天去?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我家给的。父皇,你就不怕找错了人,前汉外戚之祸,还在眼前呢。”
她这一番话,无异于在皇帝心中落下一道惊雷。皇帝一口酒呛到嗓子里,咳得惊天动地,好半天才缓过起来。
“唉,朕算是怕了你了,真不知道这套是谁教你的。”
赵懿也不待皇帝再开口,径自离开位置,头也不回道:
“父皇,公主府里,可要盖得大点啊,我还要养面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