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消融,西平郡乡下的农田里一片青翠,不时有农夫扶犁耕田。辛和捧着书册,不时从大路边上眺望田中发出嫩叶的麦苗。不时有背插小旗的骑士策马飞驰,激起一片黄尘。
他和这些骑士的目的相同,都是要去城外大营。他是去将最新的马匹军械等辎重的账册送到,而这些骑士背后插着小旗,显然是来报告军情的。
说来奇怪,身为封疆大吏,石景焕并不住在城内,反而夜夜宿在军营。包括西平郡在内,整个河西道内并无战事,西域诸国也颇为恭顺,这样一来更凸显出石景焕心怀不轨。
走了没一阵,就到了城外大营的辕门。
“辛先生,请出示腰牌。”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兵显然认得辛和,却也没敢把军法抛之脑后,恭敬地一抱拳道。
辛和一笑,把腰牌取下任由兵卒验看,心下忧思更深。军中纪律越严,对朝廷而言,就越是不利。
进了大营,辛和直接向中军大帐走去,准备将暗自动过手脚的账册送到石景焕手中。不料刚到帐边,就被守着的亲卫拦了个正着。
“且慢!”
辛和脚下一顿,还以为他潜入进石景焕身边的事情败露,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不知可否通报明公?”
“这……将军正在商议军务,先生还是莫要靠近的好,免得被军法治罪。”卫兵左右为难道,仍是不肯退步。
辛和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要举步离开,却听见石景焕在里面爽朗大笑。
“是辛公夷吗,进来吧。”
辛和进来时,中军大帐里的人或站或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主座上的石景焕之外,还有一向担当谋主的李霖,几个身穿皮袄,脖子上挂着几串珊瑚松石的胡人。那些都是附近部落的头人,平常各自领地分散各处,难得聚在一起。胡人性情轻骠,兼之反复无常,唯利是图,也只有石景焕才能慑服这些豺狼一样的胡人,让诸部共尊他为盟主。
门帘掀开的一刹那,在座诸人都不自觉转过头,辛和顿时感到手上的账册重如千钧。
石景焕接过账簿,翻也不翻,随手放在几案上。年近半百的他看看起来并不显老态,满头黑发中夹着丝缕银发,面色红润,黝黑的眼珠精光闪烁,单是坐在椅上,就有如同熊虎盘卧的威势。
“先生来得正好,某正好在商议出兵的事,想听听意见。”
辛和坐在末位,组织了一阵语言,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臣就不说什么‘兵者。国之不祥也’、‘大军所处,荆棘生焉’的老话了,既然明公下定决心,臣自然不会劝阻明公。不过——”
辛和话锋一转,滔滔不绝道:
“臣只是个管军械粮草的小官,那臣就从这些地方说吧。敢问明公,骏马入厩有多少,军械备齐了么,今夏的粮草可曾收齐了?”
背上隐约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辛和转过头,毫不意外地和上首李霖的目光对上。自从他到石景焕身边后,身为谋主的李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针对他,不知是因为他威胁到了李霖的地位,还是身为智谋之士的洞察力在起作用。
“主公,辛大人所言,不可全信。”李霖立刻反驳道,“主公将重任托付与他,竟然不知有多少军械粮草,实在是玩忽职守。况且,辛公夷,你上次也劝主公延后发兵,眼下又让主公夏收过后再动兵,年复一年,以致无穷,不知是何居心?”
一口大锅扣下来,辛和自然不肯接着,眼神坦荡地盯着石景焕,道:
“玩忽职守,渎职一事,臣不敢当。上年粮秣军械收支,都已悉数录在账册中,臣要是一一道来,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在座诸位头人恐怕也不耐烦。至于居心叵测,臣只是就事论而已,明公若是不信,大可将臣的胸膛剖开,看看臣的心是否一片赤诚。”
面对他以死相逼,李霖一噎,竟没想到什么话来回答。
“好了,辛先生,坐,无心之言,莫往心里去。”眼见气氛僵化,石景焕打圆场道。几个头人也跟着起哄,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
“嘿嘿,石单于手下人可真有趣,还没杀到南边去呢,自己人就先打起来了。”
石景焕面色不变,只把头人们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而和几个大部落的头人商量起出兵事宜。
他竖起耳朵,听得全神贯注,参战的究竟有哪几个部落,兵力如何,如何排兵布阵,都是他需要传回去的消息。父亲为此事不幸殒命,身为人子,继承他的遗志,并将之达成,于家于国,都是应有之义。
众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一阵,定下出兵时日和兵力,这才散会,临走时李霖狠狠瞪了一眼辛和,转身离开。
辛和紧张得背上都是汗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回城,同往常一样处理好官署杂务,下了值后,才趁着夜色潜到一家猎户房中。
“来了。”猎户把人迎进屋,四处张望了一下,才鬼鬼祟祟地关了门。
“你把那几只‘白羽’驯好了吗?”辛和双手笼进袖子,低声问道。
“当然驯好了。”猎户从角落竹笼里抓出一只白鸽,抚平腹下白羽,露出肉红的脚爪。
辛和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纸卷,耐心地塞进脚上的竹筒里,放入空中。又如法炮制了剩下几只白鸽,将纸卷用光后,才又披着斗篷,趁着夜色回到府邸。
石景焕动兵之期已近,军中也有人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无论李霖是何目的,他都必须考虑功成身退的问题了。
京城私宅。
辛仪抱着一只信鸽,绕过曲折的游廊,步履匆忙,一向好洁的他,这次连羽毛上的泥水沾湿上衣也顾不上了。
“公主,有密报!”
“快拿来我看!”赵懿剪断信鸽脚上细绳,拨开蜡封的盖子,取出里面的纸卷读起来。
河西道已经开始磨刀霍霍,而京城一片歌舞升平,丝毫没有察觉到战端将启。
不知为何,接到密报的那一刹那,赵懿却并不诧异,只有一种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的感受。
“果然如此。石景焕狼子野心,我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他还真感举起反旗,说是什么清君侧。”赵懿冷笑了一阵,“清君侧……哼,他还真敢说啊。我倒要看看,他效仿七国之乱,能乱成个什么样子。”
“公主,为今之计,应当尽快移文各州县,早做防范。”辛仪温声道。
“君度,你就不担心你兄弟么?”
“臣……相信公夷自有脱身之法。”辛仪垂眸,艰难道。
赵懿看着他捏得发白的指节,决定不拆穿他口是心非的把戏,吧手上捏着的纸条扔到桌上。
“算了,你自个儿看吧。他这人胆大心细,又怎么会身陷死地?鸟儿飞过来的时候,恐怕都出了河西道了。我会派人前往接应的,君度放心。”
“那臣告退。”辛仪双袖一笼,便后退离去。
“什么?河西道反了?!”
皇帝浑身一抖,茶盏立刻从手上滑脱,落到地上。
“还没有。”赵懿道。
皇帝煞白的脸色稍稍回复了些血色。
“但是也快了。”赵懿展开连夜誊写的奏章,放到皇帝手中,“父皇看看吧,证据确凿,人证现下已经出了西平郡,正往京城赶来。”
皇帝脸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不止发白,而且发青。
“怎、怎会如此?朕为君十多年,从未听闻朕有何过错啊?”皇帝抖抖索索地抬高奏折,两眼朦胧地盯着奏折。奏章上的白纸黑字,似乎都在眼前旋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赵懿闭了闭眼,能有这样的局面,岂不是皇帝自作自受。哪怕她尽力弥补,区区半年多的时间,又能如何?
“父皇。”赵懿轻轻唤道。
皇帝才像梦醒一般猛然抬头。
“懿儿……你看,石河西口口声声说要清君侧,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要杀了她呢?
赵懿冷冷一笑。
“父皇,你是想说,石河西造反,是要杀了我?你想想,前汉七国之乱,同样是清君侧,文帝杀了晁错,这些人真停手了么?”
“没有。”皇帝竭力镇定下来,却又意识到一个更为可怕的结果。
“杀了晁错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靠周亚夫来平定。”赵懿道。
“这世上,又有谁是朕的周亚夫……”皇帝掩面,一下就苍老了不少。
赵懿深吸一口气,望着天边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父皇放心,女儿自有安排。要不,父皇这就启程,到成都去?蜀中天府之国,又有蜀道天险,易守难攻,常人等闲打不进来的。我先前置办了些地产,父皇拿着,一路上也不缺衣食。”
“对,对,去蜀中。”皇帝被她感动得泪眼汪汪,“真是朕的好女儿,到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朕。他们就要打过来了,你,你快跟朕一起去蜀中躲躲吧。”
谁知他的长女却极为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