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县城。
天色向晚,空气中还隐约飘荡着燃烧过后的焦糊味,干涸的血迹处处可见。破城留下的残砖断瓦只略作收拾,留下供人通行的空间。紧闭的门扉后,压低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是城中百姓忐忑的等待。
驻守城池的守军自然不是赤水军的对手,一部分趁乱溃逃,剩下的士卒都成了俘虏,留待以后打散编制,编入城中将领的手下。此刻河西节度使手下诸将都在城中庆功,这些俘虏也就只能在漆黑的寒夜中瑟瑟发抖。
原乌兰城县令府衙,已经成了赤水军庆功的地方。一派萧索的县城里,唯有一个地方灯火通明。
成堆酒坛从县里大户的酒窖里搜出来,乱七八糟地摆在墙角。要是谁想喝,便能随手拿起一坛,拍碎封泥,任由清冽辛辣的酒水滑入喉咙。几头羔羊洗剥干净,串在篝火上,皮肉焦黄,渗出的羊油滋滋作响,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北地舞姬不比南边技艺精湛,但伴着胡笳、琵琶跳起来,半露酥胸,毫不忌惮地挑逗众人,也别有一番勾魂媚态。
石景焕坐在上首,左边是充当谋主的李霖和几个亲信,右边则是废了好大心思招揽来的番部头人。再往下,几个将领依照军衔大小依次坐定,职位不高的,便只好坐在外面的空地上,听着里面的乐声解解馋。
因头人抢马一事,新近升任游击将军的程校尉也有幸登堂入室,得以在室内欣赏歌舞,被人称作一声程游击了。
打了胜仗,节度使在乌兰城里大摆宴席,为诸将庆功。眼下将领们也都不停酗酒,高声谈笑,更有甚者,借着酒劲将堂上舞姬掳至怀中,上下其手。那舞姬也是见惯风月阵仗,不仅不挣扎,更是对其露出甜笑,端起酒壶就开始斟酒。
军中主将群魔乱舞,默默用刀切着羊腿,一声不吭的程游击自然格外显眼。
“游击将军啊,怎么不喝酒啊?”石景焕和上首几个头人谈笑风生后,一眼就看见了闷头削肉的程游击。
程游击手一错,切肉的短匕就切到了拇指上,幸而满手老茧,只起了一道白印。指尖上的疼痛感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头便看到上座的石景焕含笑看着他。
“末将……末将不会喝酒。”程游击别扭地答道。
石景焕目光落到杯中,里面的酒水确实如他所言,还保持着刚刚斟满的样子,分毫未动。
“唉,游击将军,你就是太拘礼了。今天取了乌兰县,咱们军中不禁酒,你就别抱着军法不放了。”石景焕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程游击有心再分辨几句,但节度使已当先端起酒杯,对着他摇摇一敬。无法,只得跟着将酒水一饮而尽,辣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看来程将军是真不会喝酒啊。”石景焕指着人,回头对身边谋主笑道。
程游击脸涨得通红,一口气饮下一大杯烈酒,不仅喉咙烧得厉害,脑袋也跟着昏沉起来。
“末将不胜酒力。”程游击两手抱拳,口齿也略显含糊,“想出去吹吹风。”
“去吧。”
程游击离席而去,昏昏沉沉地穿过中庭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喝酒吃肉的将领,径直往府衙外而去。几个啃着羊腿,比划着什么的武将彼此对视一眼,不声不响地起了身,跟在他后面。
出了县衙,没有吵杂的声音,也没有勾人的舞姬,触目唯见一片荒凉。北地凛冽的晚风一吹,十分酒意也去了八分,他沿着满目疮痍的县城走着,头昏脑涨的不适感逐渐褪去。
县城不大,穿过残存焦痕与血迹的街道,便是夯土墙。程游击拾级而上,靠在坑坑洼洼的女墙上,望着天边仅剩一线的红光。
借着这一线光明,向远处眺望,还能隐约看见前朝长城的轮廓。本朝疆域扩展,这些原本用来防范异族的长城也就失去了作用,废弃在茫茫大漠中。就连巡逻的兵卒也不常到此,仅有远道而来的商队和旅人在这里落足。
也许是喝多了酒,沉寂已久的思绪沸腾起来,许多不曾宣诸于口的念头翻涌着,急切地想找到出口发泄。
程游击换了个姿势,盘膝靠在城墙上,看着霞光渐隐,星斗现身。从离家出走,道河西道做个无名小卒,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么多年,往家里寄去的书信寥寥无几,也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想当初,年轻气盛,不耐烦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腐儒,下意识地对抗着老父要他考上进士的愿望,选择了离家远走。老头子能一路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为什么不能凭一身本事,在马上觅个封侯?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迎头一击,虚度韶光近十年,血淋淋的现实将年少棱角磨平。直到如今,也才混到六品上,区区一介校尉而已。就连游击将军这一职位,不是他斩将夺旗,亲手挣来的,而是节度使为了招揽外族头人,硬生生把他押运的军马夺走后,心中有愧,升一级安抚他罢了。
周遭同僚嘴上不说,眼里分明是羡慕嫉妒,要是受一次委屈就能升上半级,那他们情愿受上十次二十次。从昭武校尉到游击将军,别看只升了半级,却是天壤之别。哪怕是最低等的游击将军,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届时独领一军,别提有多威风。
这职位他宁可送给他人,也不想它戴在头上。
节度使待人颇有些反复无常。好的时候,能给人捧到天上去,厌恶一个人,又能踩到泥里。不知什么时候起,节度使就一改以往压制草原诸部的方略,改为既牵制,又拉拢。就连赤水军里重中之重的军马,也被节度使眼睛眨也不眨地送给了几个头人。
就不怕养虎为患?
程游击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石景焕悍然起兵,才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原来节度使割据一方,心中早有反意,才会和草原诸部互相勾结。等到兵强马壮,就是起兵的时候,可怜他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这给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自小长在京城,耳朵里听的都是忠君报国的言辞,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朝廷委任石景焕节度使要职,却贪得无厌,还要带兵攻打其余郡县。
就如同那废弃的长城,本是抵御外敌的城墙,在前朝却沦为了异族大举进犯中原的要塞。诚然,每五年一换节度使,朝廷不知何故,将石将军撇在这荒凉的地界,将军有所怨言也是应当。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千不该万不该,对朝廷倒戈相向。
城墙底下忽然窸窸窣窣的,不知什么东西在动。警兆陡现,程游击深恐有一二漏网之鱼,趁着夜色摸上城来。他轻盈无声地跃起,伏在墙上,从女墙的缺口处向下望,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剑鞘里是空的。
意识到这一点,细微的寒流从骨肉中升起,在肌肤毫毛上拂过。程游击躲在阴影中,看清了走上城墙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老程,是我。”来人也被他唬了一大跳,手里的油纸包差点落到地上。
“我知道是你。”程游击强自镇定道,“要不然,我早就把你当成乱军给砍了。”
“你就吹吧,谁不知道石将军不喜欢人带刀进帐,你能进屋里喝酒,肯定是把佩剑放在门外的。”来人放松地盘腿坐到夯土地上,解开手中拿的纸包。灯笼被随手放在一边,透过的昏黄光亮照出其中肥美的羊肉。
“周宁,你怎么不跟别人喝酒,反而跑来这儿?”
“还不是你,一看就喝多了,居然逃席。”周宁解开腰包,用两根指头捻出一小撮粗盐,洒在羊肉上,“快吃快吃,夜里冷,东西冷得快,待会儿就不好吃了。”
“我就是个一杯倒的量,石将军还非要我喝,一喝就醉了,只好来这儿醒醒酒。”程游击拿起羊肉,羊肉明显是人为挑过了,没有一根骨头,都是最肥美的部分。
“你就得意吧!”周宁没好气地抱怨了句,“谁不知道你走了大运,居然升到游击将军,能进屋被石将军劝酒。有多少兄弟想得脑袋都破了,也没见过石将军把他叫进屋劝酒。再说,你逃席,怎么走了这么久?”
程游击咬着羊肉,面色不佳地放下变得油腻的手指。
“我只是有些不顺心,过来吹吹风,清醒清醒。”
“什么事儿啊,叫兄弟们参详参详?”周宁把脑袋伸过来。
程游击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郁闷一起吐出来。
“我只是想不明白,抢军马是一件,招揽草原诸部是一件,石将军怎么突然叫咱们攻打关内?咱们是边军,为朝廷戍边的,怎么又开始互相攻打了,相安无事不很好么?”
周宁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大人们的事,咱们这些大老粗怎么知道?将军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跟着他干就是了。诶,这话我听了,烂在肚子里,你也不能到处乱说,知道么?”
程游击郑重地点了点头,但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