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灵武城上火把高燃,勉强照亮一片黑暗。
城中百姓大多遵循着日落而息的习惯,都已熄灯早早睡下,只有城中高官贵人的府邸还灯火通明,为前线战事操心。
时已入夏,就连灵武这等边陲之地,夜晚也不再有刺骨的寒意。和煦的熏风在夜里吹拂,几个守城士卒百无聊赖地盯着火把上摇曳的光芒,不住打着哈欠。
城门校尉走过来,伸脚踢了踢整个人缩在女墙下的守卒。
“起来,守城呢,打什么瞌睡。”
“高大哥。”守卒迷迷糊糊答道,“反正也没什么人,看着跟没看有什么两样?”
城门校尉绷紧了脸,又多踹了两脚。
“要是放在平时,你睡就睡了。但是现在啊,你还非得起来不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万一有人过来攻城,你怕是要死在城头上。”
城头守卒晃了晃脑袋,拄着手边的长枪站起来,两眼无神地盯着城下。
“之前不是听说才打下了乌兰城么,反正咱们离得远,难道赤水军身上长了翅膀,会飞过来不成?再说了,黑漆漆的,以咱们的眼睛,能看得见什么?”
“你啊,唉!”城门校尉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住嘴,竖起耳朵侧身听了一阵,趴在城墙上张望起来。几个守卒对视一眼,都默契地不出声,从城墙缝隙窥视着下方。
城下确实有人,在摇曳的火光下看不清面容,披在身上的皮甲深一块浅一块,丝丝血腥味从下方传来。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
“高校尉,今天是高校尉当值吗?”城下零零散散聚拢了大概有上百人,黑压压一片。为首一人熟门熟路地叫出了城门校尉的名字,但声音嘶哑,听不出到底是军中哪位将领。
“你是?”城门校尉从墙后面探出半个头,警惕地问道。
“我是前一阵才带兵出去的老陶啊,老高,你不认得我了?”城墙下的声音疲惫而焦灼,“还一起放过羊,喝过酒,回来就翻脸不认人啦?”
城门校尉狐疑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疑窦顿生。之前傍晚出征时,明明有千多人,现在门外站着的,不过百多人,其余人哪里去了,不会打了败仗吧?
“老高,开门啊,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城下将领见城上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大急。
“你等着,别急,我这就让你上来。”城门校尉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只是用绳子坠下一个竹筐,正好能容纳一人大小。他虽说读书不多,跟在这些将军身边,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攻城里最常见的把戏,就是假装溃兵,诈开城门,高校尉不敢冒这个险打开城门。
从卧牛谷仓皇出逃的将领爬出竹筐,满面尘土,于此同时,城门校尉也认出了他。
“真的是你?”城门校尉举着火把,惊异道。
“老高。”陶将军神情恍惚地拍了拍城门校尉肩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敢保证底下这些兄弟不是别人假扮的,先开门让人进来休息休息,关在外面不好。”
他随即一瘸一拐地下了城楼,笔直向着城中唯一灯火通明的宅邸走去。
城门校尉目送着他越走越远,心中天人交战半晌,仍旧没有开门。一些干粮清水扔下城墙,引来墙下败军一阵哄抢。
“有人泄露军情,陶将军在卧牛谷被人从背后偷袭了?”
蒯展满面阴云,盯着刚刚处理过伤口,浑身草药清苦味道的败军之将。
“是。”陶将军满面羞惭,明明局势大好,却硬生生打成败仗,换作任何一个人来,心中都不会好受。
“胜败乃兵家常事,陶将军无需为此挂怀。”蒯展照例安慰了一句,“还是先回府中好好休养为上。军中事务繁多,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将军。”
这只不过是安慰之词,是非功过,还要等到军议之后才能决定。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陶将军忍住伤痛,起身告辞。
“深夜来访,搅扰观察使清梦,末将实在过意不去。”
待到夤夜来访的将领离去,身为观察使心腹的蒯展才阴沉着脸转入内室。
一股浓郁药味当先扑入鼻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银针,将那只布满衰朽斑点的手移回锦被。
“怎么样?”蒯展问道。
“不妙。”城中疾医脸色凝重,“老大人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强健,近来又忧思过度,怕是有些油尽灯干的兆头。最好是安心静养,千万别再干些耗费心力的事。”
蒯展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前线战事吃紧,陈大人虽说不通军务,完全任由底下将领发挥,可到底难免担忧,哪里是说放心,就能放下心来的。
“有劳了。”
几个大夫看蒯展这番模样,也知他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里,纷纷大摇其头,沉默着出去了。
“是……是谁在说话?”
背后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想起,蒯展一惊,连忙转过身,撩起低垂的帷幕。
原本阖目安眠的观察使陈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抬起干枯发皱的手扶着额头。
“是我。”蒯展轻声道,生怕太大响动惊扰了躺在病榻上的观察使。
陈术微微抬起眼皮,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形。
“哦,是你。”陈术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城中情况如何了?新近收容的流民可有好好安置?”
“尚且平安无事。城中已经划出专门地方安置,开设粥棚,赈济灾民。”蒯展道,却没有把整个灵武城中真实情况完整地告诉陈术。
自从前线战事失利,每时每刻都有大量流民拖家带口地逃亡灵武。灵武乃是一道重镇,城高墙厚,易守难攻,自然成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首选。顶头上司又是个老好人性子,将这些人一一纳入城中。虽说有府衙上下官吏齐心协力,他剧中调度,但令人不安的苗头依旧无法遏制地冒了出来。
譬如城中粮价上涨,流民与城中居民的大小矛盾,看似琐碎,却足够让底下吏员焦头烂额。仓中尚且还有些粮食,随着流民越聚越多,粥棚总不可能一直开设下去。都赈济给了灾民,军粮又从何而来?
况且自从那日傍晚,陶将军带人往卧牛谷设伏之后,观察使就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一样,突然就病倒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来势汹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痊愈的。尽管召集城中大夫会诊,也都说要慢慢养着,不能劳神,但前线军情十万火急,哪里是让人休息的时候。
蒯展心如火焚,却听床榻之上陈术道:
“卧牛谷战事如何,胜了,还是败了?”
蒯展犹豫地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观察使年纪大了,又在病中,经不起刺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关内道都要乱起来。
陈术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心中便有了预感。
“是败了?”
蒯展笼在袖袍下的双手不经意地攥紧,声音干涩道:
“陶将军,还未回城,或许还在卧牛谷吧。”
陈术能做到封疆大吏,性情虽是良善,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当即淡淡戳穿:
“恐怕是败了吧。”
蒯展背后寒意顿生。
一声杯盏磕碰地声音及时打破了僵局。蒯展感激地转过头去,却见一青衣女婢端着托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本是来送汤药,却无意间听到两位大人商议军情,正要悄悄退走,却不慎发出细碎声音。“奴……奴婢……”女婢垂着头,两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罢了……拿来。”陈术一声长叹,扶着床榻坐起,向婢女一伸手。
女婢战战兢兢地把碗递过来,陈术打开蒯展伸来的手,将汤药一饮而尽。
“去吧去吧,就当没听到。”陈术宽和道,女婢如蒙大赦,快步出了房门。
蒯展也无暇理会这无意中窥探军机的婢女,转头道:
“陈大人,不如……向都护府求援?”
“当然要。”颓靡神色重新在这个垂暮之人脸上生根,“再不求援,恐怕就晚了。还有战报,六百里加急往朝廷那边送过去,我身体抱恙,恐怕要由你来代劳了。”
陈术像是不堪重负地喘了口气,几绺干枯白发从散开的发髻里垂落,艰涩道:
“灵武城大是大,收拢的流民也是有限。你把这些流民人数记下来,要是多了,就往其余州县送过去。还有啊……我这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在周边诸部的名气还是有些的,你替我传个话,叫这些带兵的将军可别死抱着朝廷兵力不放,该和周边这些番部联手,就别拉不下脸来……咳咳!”
陈术忽然死命咳嗽起来,嘴边罗帕小心收入掌中,一丝猩红一闪而逝。
蒯展站得远,不曾看见观察使掩饰的东西,却仍免不了忧心。观察使偏偏倒在了这个时候,整个关内道群龙无首,怕是要影响到整个局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