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中。
赵懿合上关内道加急送来的战报,面沉如水。
观察使陈术一病不起,以他的年岁,恐怕不久之后就要撒手人寰。原本估计着灵武城高墙厚,怎么也能抵挡一阵,现在也成了个未知数。关内道久不经战事,果真是不能和石贼的赤水军相比。
再结合萧兰陵送来的战报,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赵懿用指尖揉开紧锁不展的眉头,长吁了一口气,走到窗前。
宫闱的天总是四四方方的,阴沉如铅,但宫外的天,也并不像是宫眷梦想的那样,自由而美好。
看了有一阵,赵懿悄无声息地推门出来,背着手,一言不发地仍旧盯着被浓云掩盖的太阳。
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能知道关内天色如何,恐怕早就被直上天际的狼烟和火焰染成了血色。比起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地四处游荡,关在禁宫这个大金笼里,锦衣玉食,不得自由,实在是关内百姓梦寐以求的日子。
安北都护府派人越过瀚海,快马加鞭地送来战报。和兵部几个将军预料有差,石景焕并非兵分两路,而是大胆地兵分三路,一路围困灵武,主力直扑五原,而最后一路,则绕了个远路,千里奔袭九原。
都护府高悬在北,石景焕进军关内道,新丰军必然派兵来援。届时两地合兵一处,兵势便颇为可观,定然不是石景焕所乐见的。再拆分一路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敌军来犯,都护府定然前往接战,兵力便被拖在原地,无法派人支援灵武。饶是赵懿心中对石景焕充满怨憎,也不得不称赞他用兵之奇,魄力之大。
战局急转直下,赵懿满腹戾气,稍有不顺,几乎就想抽出马鞭把激怒她的宫人鞭打一顿。但情形越是不容乐观,作为镇国公主而主持大局的赵懿,就越是要镇定自若,风轻云淡。
自顾自生了一会闷气,赵懿反身回屋拿起约有半寸厚的奏章,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步辇。
“去宣室殿,叫六部的阁老都来,本宫有要事相谈。”
当辛和跟着一群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后头进来的时候,珠帘之后,早已有了一道纤细的身影静坐。
依旧是一身红衣,但颜色不再是艳烈欲燃的石榴红,而是玉玺印下朱砂红色。墨色披帛裹缠玉臂,花丝金凤耸立发髻,巍然不动。垂下珠帘阻绝了众臣视线的窥探,不见面目,深沉威严,仿佛一座坚实的大山,无论外界多少大风大浪,都永恒地伫立在那里。
可在他看来,威严之下,多少流露出丝丝疲惫。一想到皇帝南巡避祸,家国之重,全都落到了面前这个弱女子肩上,心中敬佩也就油然而起。
“诸位爱卿也都知道,本宫叫你们来,所为何事。石贼叛逆,已下会宁郡,强攻灵武、九原。国难当头,还望诸君共勉。”赵懿稳稳坐在昔日皇帝的位置上,示意宫人把召集宫中能工巧匠赶制出的东西摆上来。
后汉伏波将军马援早有“聚米为山谷”的往事,先帝在时又频繁用兵,这些老臣对抬到中间的沙盘也并不陌生,纷纷围拢过来,伸长脖子打量着目前形势。
一群老头抚着短须,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比比划划,彼此轻声讨论起来。赵懿稳坐泰山,神色平静地等着一群老臣私语完毕。
“诸位爱卿,有何见教?”
各地文书抵达甘露殿前,必然要经过各部臣子之手,众臣心中已有腹案。面前沙盘划分山河,尚且模糊不清的局势豁然清晰起来。
“臣以为,应行文河东,发兵关内。”其中一老臣说完,紧紧盯着珠帘之后,显然希望意见得到采纳。
“爱卿说的是。”赵懿声音平缓地赞同了这一意见。关内道显露败像,都护府又被拖住,正要河东道发兵支援。
镇国公主这一点头,打开了这些老臣的话匣子,都取出袖中笏板,滔滔不绝起来。她也未有多么凌厉的语气和举止,如同深渊一般将臣子建言纳入怀中,亦或像修剪花枝一般,轻描淡写地提出其中不足之处。
辛和头一回以公主亲信的名义,参与这种等级的重大军议,难免格外注意上首主君的言行举止。结果出乎预料,面对一干资历老迈的臣子,公主也毫不怯场,指挥若定,原本凝重的氛围,无形之中也缓和了下来,当真担得起“镇国”之名。
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何皇帝把偌大一个朝廷抛给公主,自己就优哉游哉去了蜀中避难,大概公主本来就具有承载天下的器量吧。他与正统的天子从未谋面,但皇帝临阵脱逃的行为,却是连一个弱女子都比不上。
辛和摇了摇头,环顾四周,见着周围寂静下来,才不慌不忙出列。
“臣有一言。”
感受着周围投射过来,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辛和满怀信心道:
“请公主下令,调陇右之兵,北击河西,攻其必救。”
赵懿把玩着手中的虎符,虎符坚硬冰冷,怎么也捂不热。这虎符造型简练古朴,乌黑漆亮,只是有些年头了,上面描绘的金漆都磨掉了大半。拿在手里,怒张的虎目和利爪,依旧散发出一股煞气。就是这半枚能拿在手中的玩物,能够调动天下兵马,随时随地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辛和这提议着实令人动心。河西道乃是石景焕老巢所在,赤水大军一路攻城略地,西平和武威必然守备空虚,要是能一击得手,兴许能挽回颓势。但这些天执掌中枢,赵懿也逐渐明白,再精妙的建议,也要受限于现实。
“元尚书,库中钱粮几何?”赵懿温和地瞧向户部尚书。
“数万大军,日费千金,京畿百姓,又岂能餐风饮露,不饮不食。”元尚书眼皮微抬,轻飘飘地驳回了赵懿的请求。
赵懿无奈地笑了笑,也并没有去戳破元尚书的谎言。她之前可是狠狠敲了一笔大户,光交上来的米粮就有数十万石,足以应付大军所耗。只是如今形势紧绷,下意识把手中钱粮攥得紧紧的,不肯漏出一粒。要是元尚书咬死不放钱粮,三省不过,她也毫无办法。
再者,千里馈粮,士有饥色。运送粮草过去,光是路上人吃马嚼,就要耗去三四成,反倒不如就地征粮。
“尚书大人,你看一半粮草由京中送去陇右河东,一半由当地自行征募如何?”
“还是太多。”元尚书伸出几根手指,“三成,至多四成。”
赵懿唯有报以苦笑。边关与京城唇齿相依,关内失利,京城便暴露在叛军之下,唇亡齿寒,岂有不救之理。好在户部尚书最终松了口,从指缝里漏出了点粮草。
妥协之余,赵懿也难免感到一阵无力,要是能同先帝一般,驾驭朝臣如臂指使就好了。说到底,自己还是太过弱小。
军议过后,诸般计策都已定下,交由中书草拟诏令,发往各地,赵懿才有余裕躺在宽敞的软榻上。
成灵飞轻轻解开盘绕的发髻,把顶上凤冠取下,赵懿顿时感到脖颈乃至肩背一阵轻松。换上轻便的罗衣,姜云儿侍候一旁,轻摇罗扇,缕缕凉风从扇底送来。
两侧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在力度适中的按揉下渐渐平复。成灵飞看着枕在膝上的公主眼下乌青,不由露出心疼神色。她从小跟着公主一块儿长大,公主以前自由自在,也没什么烦心事,哪里像现在这样,凤阳宫的灯到四更天还亮着,连觉都睡不好。
等到陛下回来,没了身上重担,兴许公主就能回到过去的日子吧?
赵懿在随身宫婢的按揉下,暂时抛开繁杂的政务,转而思考起另一封皇后送来的密信来。
这封密信跟着皇帝诏令一块来到,宣读完皇帝同意发行铜券的明旨后,手执拂尘的内侍又神神秘秘地找到她,告知她是孙白鹿的徒弟后,从怀里掏出皇后的家信。
开头照例是报了平安,帝后二人在锦官城过得还算舒心。蜀中消息闭塞,当地官员对天子南巡受宠若惊,唯恐有什么地方侍奉得不周到。皇帝起初还挂念着她的安危,后来却连提也不提了。到了家书最后,王皇后行文中难免流露一丝幽怨来。
当地官员献上的美人中,有一个名叫江映菱的舞姬,生得艳丽绝伦,又擅长甜言蜜语,和之前新纳的文美人一左一右,迷得皇帝分不清东南西北,夜夜笙歌,不理朝政。后面不知怎的,皇帝忽然又独宠文美人,冷落了江御女。
皇帝为了助兴,还大肆提拔了几个献上丹药的方士和游僧,连带着推荐他们的内侍都跟着沾了光,阉人竟也能当将军、大将军。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依她来看,皇帝怕是要把昏君做到底了。赵懿暗暗庆幸,要不是当初把皇帝支走,现在的京城怕不是早就一团糟了。
两侧力道愈发缥缈,思绪越飘越远,就要陷入睡梦中时,姜云儿喜悦的声音打破了岑寂。
“公主大喜!九原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