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气势汹汹而来,赤水军上下心无战意,灵武守军又中门大开,两下夹击。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困,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萧兰陵身骑白马,身后跟着军中将领,陆陆续续地进入灵武。蒯展待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不禁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仅仅一月,贺兰山口的鸡鹿塞尚未燃起烽烟,反贼就带领赤水军长驱直入,从南向北,奇袭了素有塞上江南之称的灵武。一瞬间城池沦陷,节节败退,镇国公主昔日劝告无不一一应验。
可叹观察使大人并未将预言当真,如今苦果,有一半是咎由自取。
明明得胜,城中却无多少欢庆之声,家家门前挂起白布,招魂幡同军旗混杂一处,随风飘舞。仅有已故观察使府邸还一如往常,料想过不了几日,府中也要传出哀哭声了吧。
蒯展苦涩地捻着颔下长须,勉励挤出一丝欢悦的笑意,随同众官一同迎上去。
萧兰陵翻身下马,对着灵武一众愁云惨淡,却还强作笑颜的文武抱拳一礼。
“末将萧兰陵,幸不辱命。”
“多亏有都护在,灵武才得以保全呀。”连日来同蒯展一同稳定局势的观察副使道,满脸疲惫之色。跟在其后的武将顿时脸色有异,保全灵武靠萧兰陵,那之前他们守城的功劳,岂非什么都不是?
萧兰陵没事人一样忽略掉灵武众将青黑脸色,和观察副使相携进入城中。
“若不是逆贼分兵,营中空虚,这仗还有得打,末将只是恰逢其会罢了。诸位将军拼死守城,保得一地无虞,也是功德无量。”
高大强健的良驹涌入城中,载着一对队气质彪悍的骑兵,森然的盔甲泛起寒光,灼人眼目。灵武众将被这股气势所慑,仿佛凭空矮了一截,不甘不愿地收回目光。
蒯展将双手笼进袖中,隐藏在熙攘的人流中,将自己存在感尽力缩小,数着观察副使背后锦衣的花纹。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观察使任上卒然病故,一切都由副使临时顶替,想来不久之后朝廷就要另遣他人。
掌书记一职向来都由观察使亲信担当,新观察使必然要带着亲近幕僚过来,说不得就要替换掉他。现在的靠山倒了,往后前程也是一片迷雾,与其死守原地,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憔悴不少的中年官吏暗自揪心,短短几步路,就转过万千思绪。跟着踏进官衙之前,禁不住望了望头上高悬的牌匾,蒯展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头上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毕竟和陈老大人共事许久,身为亲近下属,念在多年情分上,也该前往吊唁一番才是。等到新官上任,交接完毕,他也到了辞官回家,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程游击收拢兵卒,清点一番人数,不出所料少了近半。阵亡的、负伤的、逃散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汇集成巨大的数字。幸而新丰军旨在接触灵武之围,并未过分追击,否则以他麾下这些兵卒,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
坐下马匹受了伤,箭镞深深刺进血肉,鲜血不住涌出。身旁亲兵也在乱军中或多或少地挂了彩,满脸脏污地围在周边,警惕地提刀左顾右盼,生怕从哪里又冒出一支敌军来。
败仗的痛苦一时铺天盖地用来,啃噬着内心,程游击咬紧牙关,盯着地面泥泞凌乱蹄印。主力已经远去,该是他带人回程的时候了。
五原,盐州。
身为军中谋主的李霖拾起书册,吹干其上湿淋淋的墨汁,疾步而出。
身为一军主将,石景焕房中是其余人中难得的清静。军中大小事务,也并非要他事事躬亲,因而还有闲心玩赏部下贡来的歌伎。
李霖推门而入,在一群身穿薄纱的舞姬中目不斜视,走到石景焕跟前,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书册。
石景焕见他神情肃穆,挥手停了堂中歌舞。
“军师有何事见教啊?”
随门而入的清风吹散了室内熏人欲醉的暖意,黏腻的甜香依旧萦绕在鼻端,李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复又端起平日平静笃定的面具。
“某来禀报两件事,一好一坏,不知将军想先听哪件?”
石景焕面色先是一沉,接着哈哈大笑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军师,先说坏事吧!”
李霖心下微松,古来多少英雄豪杰,沉溺于温柔乡中,从此失了锐气,节度使这番模样,想来也只是放松一阵。
“将军,北上的那一路败了,主将当场战死。安北都护萧兰陵带兵南下,已到了灵武。好在几位将军应对得宜,缓缓撤走,并未损失多少人马。”
石景焕不觉愣神,口中发出吸气的嘶嘶声。高悬于北的安北都护府一直是他心中大患,这么一来,战局形势便开始混乱了。
赤水军目前锋芒正盛,一路攻城略地,几乎难遇一合之敌。接连不断的胜利带来了无匹的信心,也蒙蔽了军中将士的眼目,自大的情绪难免滋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猝然而至的失败将给整个赤水军当头一棒,重重挫去将士锐气。之后是浴火重生,还是一蹶不振,实在难以预料。他深知,如若不能一鼓作气赢下去,以如今的身家,却是难以跟整个朝廷对抗的。
“那好事是什么?”
李霖抬眼,平静道:
“观察使陈术死了。”
“陈术死了?!”石景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追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李霖重新垂下头去,“细作来报,灵武城中正大肆发丧,全城百姓都身着素服,前往停灵处吊唁。”
“不错。”石景焕翘起嘴角,虽说这老头排兵布阵无能至极,可他要是活着,就是个现成的活招牌,各路援军都会源源不断地朝关内汇聚而来。只要他一死,各方势力也要重新洗牌,争夺他剩下的遗产。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就又多了几天。
但这老头是怎么死的?他手下将领虽多,却只适合沙场对阵,如荆轲、聂政一般的行径,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想不明白,那便不想。石景焕抛开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假思索地下令,将观察使的死讯大肆宣扬,最好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饶是他进军神速,途中州县不堪一击,但也总有例外。譬如他此行的最终目标,五原郡。
确切而言,是五原郡中的盐州。先秦以来,此地便是戎狄居处,民风彪悍,乐于死斗。郡县周遭,不是青翠的田园草地,而是一望无尽的盐碱滩涂。虽然少了牛羊遍野的美景,但整个关内乃至河东都仰仗着盐池出产的精盐。由此而生的暴利,也足以令盐州府库中堆满米麦。
也正是因为此处民风剽悍,重义轻死,又装备精良,成了赤水军攻略路上一块难啃的骨头。
已故观察使陈术没有强硬镇压本地异族,而以怀柔之法缓缓同化之,在盐州建起学堂,遣人调解各部争端。而令世居此地的义渠、朐衍等部心服口服的是,陈术到任后,赋税不升反降,多出的盐利也由此落到了百姓口袋中。
而一旦觊觎已久的赤水军攻下盐州,往年的好日子可就不在了。因此无论是城中百姓,还是游散各地的部落,都抵抗得格外激烈。盐州遍地滩涂,寸草不生,大军取食格外困难,石景焕才想到在前观察使的死讯上大做文章。
所谓人亡政息,既然陈术一死了之,那他生前的政令也要随之而逝。没了拼死抵抗的理由,又如何能当大军兵锋?
思及此处,石景焕不由面现得色,仿佛已然将整个盐州握在掌中。有了稳固的立业之地,才能更进一步,
李霖见上首主君已然全然陷入对胜利的幻想中,便没有再出声打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房外阳光普照,晒得身上发烫。李霖眯着眼松了松领口,热是热了些,可对于大军占领的白池县而言,这正是晒盐的好日子。赤水军师一时兴起,就动了外出巡查盐池的念头。
带着几个小仆,优哉游哉地到了城外,李霖却不由为眼前景象深深皱眉。
一队穿着皮袍,耳上挂着兽牙耳坠的胡人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挥鞭赶着牛羊,马背上用皮囊装着金银细软,手上还抱着一两个衣衫不整的妇人从他眼前经过。马上妇人鬓发蓬乱,眼角带泪,有些衣角上还有斑斑血迹,显然并非是自愿跟来。
联系到草原诸部“打草谷”的陋习,八成是从哪个村子里强抢出来的。军法能约束军中士卒,却禁锢不了这些依附过来的盟友。
节度使将白池县视为囊中之物,还要善加抚慰。而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把除开部落草场之外的人视为自己人。
李霖盯着那队胡人身上随处可见的狐狸纹样,也没了巡行盐池的心情。
“这狐戎部上次折了人马,就四处掳掠,也太过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