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巡幸出宫,千乘万骑如云披原野,道旁草木都映着甲胄旗帜的辉光。在雪中跋涉一天后,规模宏大的蓝田行宫映入羽林宫卫眼中。
蓝田宫因地处蓝田县而得名,旧称汤泉宫,宫中汤泉荡邪去疾,每年冬日,皇帝也时常光顾此处,如今则为镇国公主一人所有。蓝田宫靠山面渭,倚骊山山势而筑,疏岩剔薮,玉殿千重,因骊山别名绣岭,故又称之为绣岭宫。绣岭宫布局开阔严谨,外建缭墙,内设罗城,各处景色殊秀,殿阁异制,园林洞壑之美,几如人间仙境。
公主车架自北正门朝阳门而入,于飞霜殿稍作休息,羽林中郎霍建带领的“千骑”各自散入蓝田宫各处,同原本驻扎此地的卫士一道拱卫宫中贵人。
日中后用过午膳,赵懿劳顿稍解,便自告奋勇地带着裴琮四处游览。
“五郎。”赵懿裹了一身凫靥裘,染作朱红的鹿皮靴子踏在山道上,“你来过蓝田宫么。”
山道两旁奇峰耸峙,残雪未化,日光照在其上,仿佛金沙铺地。赵懿站在千万重光影里,纤腰束素,未语先笑,亦如朝霞一般。
裴琮被迎面而来的强光闪了一闪,偏过头去,同时在心中忍不住想起《诗经·召南》中“何彼秾矣,华如桃李”一句,但以镇国公主如今品貌功业,又岂能是花期短暂的桃李能够囊括。
“尚未来过,娘没出阁时来过几次,嫁了人就再没有机会了。”裴琮摇头道,相熟之后,两人间隔的坚冰悄无声息地融化,彼此相处更少了几分生疏。
“从今往后,五郎可以带河阴姑姑过来游玩。阿裴也是,我许久没见过她出门了。”赵懿一边念着,一边沿着山道走上去。
昨夜落了雪,漫山遍野都是白色,正好将凋零的草木盖在雪下,银装素裹,晶莹剔透。赵懿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赞叹山岭风物景色,倒也不觉得身体疲惫,等到苍蓝天幕映入眼帘,才恍然发现已行至山巅。
金沙道随着山势曲折萦回,尽头处有一座三层小楼,上书“翠云楼”三字。冰雪覆住苍翠苔痕,掩映在高大林木花树之中,古朴而雅致。
裴琮眼前一亮,翠云楼建在山崖绝壁之间,一半嵌在山体,一半悬在空中,下可见寒来暑往四季之景,上可观日月星辰浮游天宇,凛冽而清凉的山风拂动衣襟,慨然有羽化登仙的飘然之感。
“阿琮过来。”赵懿见裴琮目中露出欣赏神色,星眸微弯,唇边露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真乃仙人之所。”裴琮露出深深感动之色,俯身前倾,想要触摸山间变幻不定的冷雾霓虹,青衫广袖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裴琮凝视着骊山的天成景色,并为之深深感动。赵懿扶着栏杆坐下来,身旁宫女跪在地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小腿,为她缓解酸乏。越过尖尖的山顶,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有半边翘起的屋檐。
天上散发着无穷光热的大火球已然向西滑落,将要坠入桑榆,红色太阳恰巧落到山对面楼阁的飞檐上,仿佛是楼阁把太阳托住,不令其下山一般。
裴琮拂去身上残存的水汽,顺着赵懿目光看过去,同样看见山峰另一边半遮半掩的高楼。
“另一边是何处?”
虽然仅有半边檐角若隐若现地支出来,其上彩绘鲜明,就连瓦片之上也饰以浮雕,和古朴典雅的翠云楼想比,又是另一种富贵风情。
“是羯鼓楼。”揉捏捶腿的宫人低眉顺眼地站到一旁,为赵懿让开通途,“翠云楼到那边也有路,你要过去?”
裴琮本性自然,对于她的提议也是无可无不可,两人在楼里喝了几口热汤,又重新往山的另一头跋涉。
两人从飞霜殿启程,沿金沙道上西绣岭,第一峰东面是翠云楼,西面则是羯鼓楼。蓝田宫背靠的数重峰岭之中,以第一峰最高,入夜在羯鼓楼上扶栏远望,只见其余三重峰峦如波涛层层叠起,又似条条虬龙盘踞,对着最高峰俯首叩拜。
裴琮悄然无声地跟在赵懿身后,第一眼就看见堂中摆放的巨大羯鼓。羯鼓犹如漆桶,两面蒙皮,搁在牙床上,又名两仗鼓。黄栌木制成的木杖放在一旁,手握处落了一层灰尘,显然许久没人用他来击打过了。
赵懿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中羯鼓,似乎手痒的模样,不免调笑道:
“制作如此精良的乐器,却寂寞地摆在这里落灰,没有能击打它的乐手,该是多么失落呀。”
这就是在说今年春分的时候,她外出踏青,和一群仕女跳舞的事情。那时她跳了胡旋,不知何处飘来一阵羯鼓,为她伴奏。
那乐手显然就是站在身边的裴琮。
“没兴趣,要是天黑下来,夜晚晴朗的时候,击鼓才好。你要是想听我击鼓,等立春花开以后,我亲自给你演奏。”
文章合为时而著,奏乐同样如此,心中如若不能与当前情景有所共鸣,乐声自然无法臻至巅峰之境。
赵懿略有遗憾地望着那尘封已久的乐器。羯鼓声焦杀呜烈,尤宜促曲、破战、催花,又宜高楼晚景,月白风清,破空透远。裴琮乃是此中好手,能雅兴大发鼓上一曲固然好,他若是没有兴致,也不能强求。
他天生有庄周的缥缈气质,令人不由自主想起楚辞中以芰荷为衣,集芙蓉为裳的鬼神。哪怕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由他做起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裴琮不屑于伪装自我,嬉笑怒骂皆是内心最真实的流露。赵懿领他一同上山游览,何尝不是累了倦了,想找一个人卸下伪装,毫无算计地坦诚相对。
楼中除去久不演奏的羯鼓,还立有一块石碑,字迹漫滤,多有剥蚀,乃是前汉所立。石碑上用工整遒劲的汉隶简炼写了此地的来龙去脉,原是当年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处。后来本朝立国,不知哪一位先帝见此地风光独秀,把倒塌殆尽的烽火台又改建成观景高楼。
“原来在此地。”裴琮低喃道,登上楼顶,暗暗点头。西岭最高,的确能有烽火台瞭望敌情之用。
“不知当年幽王点起烽火,戏弄诸侯,只为褒姒千金一笑,是何等场面……”
思绪穿越时光,千年前的场景仿佛又重新展现在赵懿眼前。
幽王获得褒姒后,想尽办法让这个冷美人露出笑容,甚至不惜废黜王后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最终招致西夷、缯国入寇,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无非是群拿着铜刀铜剑的农兵而已,恐怕不会比郡兵厉害。”裴琮一针见血地打灭了她的幻想,毫不客气道。
“有人和你说过么,五郎,你有时真令人不快。”赵懿嘴角一抽,这人有时候说话真耿直,“我只是在想,当年武王伐纣,顺天应命,至幽王灭国,统共四百年,是否天命将尽?”
“当然不是,所谓天命,都是托辞。无非御座天子贪婪暴戾,四野怨声载道,而朝中闭目塞听,文恬武嬉,不知死之将至。”
赵懿挑了挑眉,这和她的结论不谋而合,裴琮本人的嗅觉十分敏锐,这和他一贯纵情山水的形象并不怎么相符。
“我还以为你在说本朝。”
裴琮不由失笑,语气中却毫无恭敬之意。
“我哪里敢妄议朝政,不怕被人捉去斩首么?”
“我看谁敢。‘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皇祖父在的时候,大周何等强盛,到了父皇,国力却是大不如前了。”
“照理说,崇宁朝时大周强敌环伺,时时刻刻都有灭国之危。但皇祖父不但没有做亡国之君,还把邻国反过来都灭得七七八八。可父皇继位后,本该是一派太平盛景,河西道又反了,往西域的商路也断了,我看情况不太对劲。”
“你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裴琮懒懒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外敌强大的时候,全国上下齐心,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一处度过危机。等到危机解除,天下太平的时候,这个目标也就消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和欲望,由此产生矛盾,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就成了争端。争端演化到极致的时候,王朝就会崩解。越是太平的时节,就越是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灾难啊。”
“但是我身处这样的高位,却无法解决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心中十分难过。”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已经卸去兵权,来蓝田宫养病,朝政上的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又在担心什么呢?倘若你有朝一日坐上皇位,当上天子,再来操心这些东西也不迟。但显然,这不可能。”
赵懿眼神一暗。
“如果我说,我想效法宣太后、吕后,甚至更进一步,治理天下,你觉得有可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