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天还没亮,逍遥山下的邱老汉就把大家伙叫起来了。
数九腊月,天寒地冻,他们几十个炭工昨晚上一起睡在窝棚里,胡乱烧了一蓬杂木取暖过夜,只是寒气实在逼人,邱老汉便提早烧火做饭,做饭的热气勉强让大家伙儿不那么冷了,但邱老汉却一边做饭一边叹息,却原来是吃完这顿稀粥,米缸里只剩最后一把米了。
这些炭工多半原是雁城外的流民,骨瘦如柴眼看就要冻死在雪地里了,亏的邱老汉在逍遥山下烧炭,看他们可怜便招揽了过来一起干活。
说起来这邱老汉原本也有个好营生,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陈府里做工,便荐了邱老汉家的炭给管事,邱老汉的炭用的是上好的灌木,加之密封的严实,实在是烧的一手好炭。今年天寒,料到陈府的用炭较之往年将多数倍,老汉家里的两个儿子和媳妇便忙不过来了,于是便邀了一些良善的流民过来烧炭,管吃管住。
终年在逍遥山下五各庄烧炭,从第一场雪下来后,陈府的用炭量也日渐增多,而且给了个好价钱,老汉已经送了上百车炭给陈府了,在他心目中,陈府那是一等一的仁义之家,邱老汉就差没给陈大老爷立长生牌了。
没想到这炭钱还没结,陈府倒了!
原来的炭钱是收不回来了,总不能找府门口的大头兵要钱吧,人家不赏个大耳刮子才怪。
这世道,小民命贱如狗,炭钱要不回来,大伙儿只能吃西北风了,邱老汉家里可没余粮,只是这些流民只贪图邱老汉管吃管住,也没有想事的,正是得过一天是一天。
喝完稀粥,大家披上粗麻布做的雪衣,略微能够抵挡风寒了,才拉上三大车炭,往城里去了,只希望城里的富户临时缺炭,话说这烧炭的活儿可是提前商量好销量的,临时采买的富户可不多。不过这天气怪冷的,心想总能卖掉不少。
进了城门,炭车直接拉到了西市。
原本这里应该是熙熙攘攘的乱糟糟的臭烘烘的所在,但今天早上,却冷清的不行,只见卖货的人多,买货的人少。
这是没办法的事,雁城的经济,就靠几个大户撑着,现在他们要么被抄,要么赶紧低调夹着尾巴做人,这市面马上就冷清下来了。
看到一排排拉着炭车的黑脸烧炭人,再看看自己身后一群冻得瑟瑟发抖一脸麻木的炭工,邱老汉是欲哭无泪,这样的情形,这个冬天估计是过不去了!
冷嗖嗖的等了一上午,连个问价的都没有,邱老汉心中愁苦,都不知道今天的饭食着落在哪里,只觉得大白天的世界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到光。
当下心一横,暗暗下了决心,等下炭车直接推到逍遥山主峰下的燕子洞,那里有山匪,做的是劫道杀人的买卖,就是不知道收不收新来的人,不行再去八里峡,虽然八里峡规矩大些,但也未尝不收苦命人。
就要吆喝着让大家伙儿推车走人,不再做无谓的等待,就听到“当啷”一声锣响,只见西市城墙根上站着一群皂吏,一个敲锣的,一个贴告示的,还有一大群人围城一团配着刀维持秩序,里面是个啥情形一时看不清,因为看热闹的人瞬间就把这群官差围起来了。
只见敲锣的扯着鸭公嗓,气韵悠长的喊了一声:“当兵分田了!当兵分田了!当兵分田了!一人十亩地,一人十亩地!想要分田的赶紧来报名当兵了!!!”
被兵士们围起来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嫌弃敲锣的解释的不清不楚,赶紧大声补充道:“当兵分田十亩,要求男丁,年龄十五到五十岁…”
邱老汉哪管这书生啰里吧嗦的,他只听到四个字:当兵分田!
闹哄哄的挤了半天,邱老汉河自己手底下的十几号人手,俱都拿到了一个竹牌子,上面写的自己的籍贯姓名年龄等,就等第二天去校场上去入兵籍拿田契了。大家伙有说有笑,乐呵的不行。
只是邱老汉的牌子,却和其他人不同,后生们领的牌子上写着“战兵”,而邱老汉领的牌子上写着“粮兵”。也就是说看邱老汉年龄大了,让他去当个运粮兵。
十亩田啊!这对邱老汉是极大的满足,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自己的田地,现在忽然从天上砸下十亩,整整十亩,他简直乐疯了,世代为农的人对于土地,是上升到信仰层面的!更何况,当兵吃粮,连带着生计问题都解决了。
那个落草为寇的想法,在听到“当兵分田”那一声锣开始,就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再也没想起来了。
第二天,东门校场外,更加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照例,邱老汉和炭工们天还没擦亮就起了,倒不是有人催促,而是大家伙兴奋那,昨天领竹排的时候人家可说的清楚,巳时在校场上按竹牌上的号码编队入伍,外加授田。
具体怎么个搞法他们不清楚,但是大家都想早点到,万一迟了分不到好田那就亏大发了。
邱老汉率先出门:“爷们儿你们赶紧的,咱先出发一步,可等不及了!”
老四急了:“头儿你等等我,我裤子还没系好那!”
老八也急了:“急啥急啥,我一泡老尿还憋着,你们也忒早了,莫不成去早了有媳妇领!”
大伙儿哄笑着,终于出了门。
远远的就发现来迟了,安安静静排队的人怕是排了十里长,一个一个的老实的候着,规矩的很。
你说这些想吃兵粮的人为啥如此规矩,你得看看校场外一队队的兵像墨线一般齐整,兵甲鲜亮,手持的长矛黑黝黝的泛着吓人的蓝光。
邱老汉一看不禁咋舌:“这当兵的威风,杀气好重!”其余众人见到都低下头去,都不敢喘粗气,俱被这军队的煞气所摄。
大家伙儿老老实实的按照顺序排队,交牌,问话,画押,拿田契,入编。
邱老汉等人被队伍裹挟着走流程,木然的答话,木然的画押,木然的拿到了田契,然后看到很多人拿着这蜡黄的盖着府印的纸片片笑逐颜开,邱老汉就问前头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这纸片上写的啥。
那人笑盈盈的答道:“这是您的田契,上面写着:大燕朔州雁城府五各庄甲辰地东十号,合计十亩,还有您的保长的名姓等,等入编了,保长画押,您那,下午就可以回去看地了!”
我的乖乖,十亩地的地契!这就到手了!
难怪刚才的小将门问自己的住处问的那么详细,原来就把自己的地安在家门口啊!原来陈老爷的肥田,居然归自己了!
这不是做梦吧?邱老汉偷偷的拿眼去瞄这田契,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是却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可爱,赶紧小心翼翼的往怀里揣,又怕弄出皱褶,赶紧拿出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手往哪里放。
他身后一起来的后生也俱都欢喜莫名。
他们还算好的,还有人当场长跪不起,大喊燕王万岁的口号。
地啊!农民的命!有了地,就有了命,魂就归了位!
拿到地契之后,邱老汉等人被人领到了校场内的入编处,根据身量领了一大堆被褥、棉衣、战甲、靴子、长矛等物,领完了先去洗个澡,然后穿了兵甲出来造册画像,发了铁牌,这才算真正的入了伍。
吃了一顿大盘带肥肉的兵饭之后,休沐三天,准许大家活儿回家安排各项家室。
我的天那!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
下午日头刚刚斜了少许,邱老汉等人按佐官的吩咐把矛排列整齐放在武器架上就归家了。
这个气派啊!早上出门的时候邱老汉离开五各庄时,像是带领着一群乞丐出门,这才多会儿?回来时居然有鲜衣怒马衣锦回乡的感觉了——当然马是没有的,但是那新棉衣外穿的皮甲多新那,就连挽发髻的铁簪子的形制都威风的紧,加上穿的红裤黑靴,简直脱胎换骨!
一路上大家走路都带风了,遇见熟人作揖都不会了,跟别提遇到庄子里的李家大姑娘,一个个人摸狗样的让道都忘记,逼的人家大姑娘左躲右闪,羞的脸都红到耳根了!
这还不算,到了里长家里拿出地契去丈量田亩,村里的人都来看,恭喜恭喜的祝贺声都停不下来,大家伙们甭提多神气了!
雁城发生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怎么出来的呢?
抄了四大家族之后,抄得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这些东西在尹方和曹亮两边的眼皮底下得的,犒赏了官兵之后,绝大部分进了府库充做军资。
至于五十多万顷的田,施行的是“以地换兵”。
朔州土地黝黑肥沃,原本应该是百姓富足之地,只是之前豪强兼并土地,绝大多数农民沦为了佃户,而现在抄没的土地必须找到新的主人。索性直接把地发给愿意当兵的青壮,然后通过官府指定的牙人匹配好佃户,如果没有战事,则施行忙时一起种田,闲时练兵,有人既想得了土地又不想好好当兵?那就要看看地契里的第一条:凡违反军令者,去其田。
为了配合这种制度,还详细规定了军功奖惩制度,这里就不赘述了。
这计策说来不难,但是也只有主官像曹亮这般形势的地方才可施行,为何?
一则实际上主事的胡准等人年幼,在师父膝下长大的小孩子刚刚出道,浑然不知财帛动人心的险恶,自己也不贪财,偏占着八里峡的兵势和太后的狐假虎威,初来乍到,带着李吉这些人过来,又捏着把柄,这才打了曹亮一个措手不及,能压着曹亮的各种小心思把事办成。
二则四大家族被抄家后,局势混乱,需要雷厉风行的重新建立秩序,消除贫富差距才能维护局面,这也是形势的需要。
这才侥幸能推行这“以地换兵”之策。
五个月后,曹亮密报尹元济:
下臣已募十万军,亟需中军、将军、护军领军,望王上早日下旨。
尹元济得报,先心里一喜,再是一声哈哈大笑,然后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