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着爷爷慢慢躺下,天明又回转身来,开始收拾炕下那张黑漆长条案桌。
应当说,此时此刻,天明内心仍是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激励着:整整一百两银子!这可是自他跟着丁叔学揽生意以来,揽下的最大一笔生意!想想,他内心就不能不为之激动。
甚至,天明都想过了,待砚石雕刻完成,交给杨家,他准备说动丁叔,要用这笔银子置办上一辆马车,以后丁叔再前往保定府进货,再不用着一辛苦就是十天半月了。
这个主意打定,或者说,一想到不久之后,邹家又会有上一辆马车了,天明内心深处的那份激动都几乎流露到脸上来了。但是,他要努力控制着,他可不想让爷爷在他脸上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
长条案桌不长,也就丈许长短,两尺宽窄不到。但天明知道,这条案桌已经陪伴爷爷许多年了。或者说,从他记事起,爷爷就经常趴在这张长条案桌上,雕刻他喜欢的砚台。也就在刚刚,爷爷还在暗淡的豆油灯盏下,一铲刀一铲刀在雕刻一方一尺见方,一拃儿厚薄的紫翠砚石。
所以说,前半晌,丁叔对杨守仁说爷爷年事已高,不摸砚石已有很多年。那显然不是一句真话。
现在,这方紫翠砚石就静静地躺在案桌上,砚堂与砚池已被爷爷雕刻的初具
形状。砚池上方一个硕大灰白石眼周围,也有了雕刻痕迹。也是很后来,天明也才知道,爷爷正在雕刻的这方砚石,正是被后人经常提起的——爷爷的传世之作——日月同辉砚。
天明动作极轻地将散放在案桌上的一把把大小不一的铲刀和纤刀收起。然后,又用抹布一点点擦去附着在砚石和桌面的石粉。这些事,从前都是由丁叔来做,如今,天明大了,就主动替换下丁叔,先是侍候着爷爷躺下,然后将爷爷动用过的物件归整好,再将屋中打扫干净。丁叔说,往往在这时候,爷爷的鼾声也就起了。
果然是,爷爷的鼾声先是轻微的,似有似无的,渐渐地,就猛地响亮了起来。天明心中又不免安慰地一笑。
爷爷总说他已活过八十了,不定哪一天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这话,让天明听了,总是担心的不得了。一次,丁叔听到,却“噗嗤”一声笑了,并悄声叮嘱他:
“就把心放到肚里吧,我的宝贝少爷,只要老爷的鼾声听上去总是那么响亮,老爷就且有些年头要活哩。”
丁叔这话,三年前,天明是不信的。可如今,爷爷都八十三岁了,除头发和胡子都稀疏了一些,眉毛又长长了一些,却仍是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背不驼的,鼾声还是那么响声,天明也就慢慢信了。
也正是仗着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儿硬朗,三年了,尽管年事已高,爷爷也从没有丢开过钎和铲。每天仍要抱着一方砚石,或切,或削,或雕,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自今年春上,也是为赶制一方七星祥云砚和一方日月同辉砚。不但每天白日
都让把案桌搬动屋外廊下,借着冬日暧和的阳光,雕刻上一阵。晚上,再将案桌搬回屋中,借着豆油灯盏,一雕刻,又是一半个时辰。
天明知道,半年下来,一方七星祥云大砚已经在爷爷手中雕刻完成。现在,爷爷正在雕刻的又是正是这方日月同辉砚。
而据丁叔讲,爷爷所雕这两方砚石,本是三十年前他从黄龙岗黄伯阳洞偶然开采到的一方紫翠砚石。总长三尺有余。但三十年前,丁叔还办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虽跟爷爷学习制砚多年,但制简单的砚台可以,对砚雕还知之甚少。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三十年前,曾经几代主管易州山厂城,地位显赫的邹家早已不是当年的邹家,日子早已入不敷出。丁叔含辛茹苦从四十里外黄龙岗弄些砚石回来,也是一心想多制出几方砚台,多赚几两银子好贴补邹家开销。对雕砚,用丁叔的话说,那还是奢侈玩意儿,他并不感兴趣。
也正因为不感兴趣,当他在黄伯阳洞中意外开采到一方石面上附着着足有半指厚的灰黄石膘,石膘上还格外分布着七八颗珍贵石眼的长方形砚石时,也是为搬运方便,他便毫不犹豫将其一锯为二。断口处也恰有一颗大石眼被一锯为二。
不想,待运回,又要举錾刀要剔除表层的石眼和灰黄石膘时,恰被走来的爷爷看到了。
爷爷未看到还没什么,爷爷一见,两眼立刻就直了。情急之下,只拿身子往砚石上扑。
“怎么了老爷,您这是?”望着痛苦不堪的爷爷,丁叔简直吓坏了,又大惑不解问道。
丁叔说他本来嗓门高,当时也不敢高了。
爷爷则捶胸顿足,接着,又用手抚摸被丁叔齐刷刷锯断的茬口。一时间,又是更加痛心疾首。
“毁咧!”爷爷最终痛苦摇头道。
“——什么毁了?”看着爷爷一脸痛苦表情,丁叔仍是大惑不解道。
“好端端,全给你毁咧!”爷爷平日说话,声音一向不高,此时也高声嚷道。
丁叔还是不解。
爷爷便抖手指着被丁叔锯断的两方砚料:“你瞧瞧,你瞧瞧,一锯下去,全毁咧!”
虽然毁了,丁叔说,后来,这两方砚石还是被爷爷留了下来。因为一直没想好该制出一方怎样的砚台来,才对得起被丁叔毁掉的这方砚石,三十年过去,爷爷就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今年春上,爷爷才将两方砚石取出。也是直到此时,天明也才看到,三十年前,由老丁在黄伯阳洞偶得的这块方砚石,一块石皮上镶嵌着七八颗珍贵石眼和附着着一方巴掌大小灰色石膘;另一块石皮上则镶嵌有一个特大石眼和附着两个巴掌大小的黄石膘。而齐刷刷的茬口处,又是一个一分为二的石眼。
如今,爷爷已用半年时间,将那块石皮上镶嵌着七八颗珍贵石眼和附着着一方巴掌大小灰色石膘的砚石,雕成了一方七星祥云大砚。
而所谓七星祥云大砚,顾名思义,正是以七星和祥云为主题。七星又不是其它意义上的七星,又正是依砚石表层附着着的七颗石眼,恰到好处地雕出北斗七星。而祥云呢,又是依砚石表层的灰石膘雕刻而成。再加上,将开在北斗七星和祥云下方的砚堂、砚池都不是很大,砚面上方,也就是砚额位置就显得“开阔无比”。爷爷便在这个“无比开阔”的上方和左右,又雕出一些花草、树木和鸟虫,看去繁茂无比,仿佛一个天外世界。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繁茂花草、树木和鸟虫相衬托,位于砚额左侧的七颗耀眼精美石眼才更象北斗七星悬挂天际,而位于砚额右侧,由那巴掌大小的灰石膘雕刻而出的一团灰云,也更像一团似飘动又未飘动的祥云。而当年被老丁锯下的半个石眼,又被爷爷雕成了七颗北斗星旁一颗眨着眼睛的小星星。整幅构图可谓浑然天成精妙无比。内行人看罢,无不拍手叫绝。
四十年前,那时的丁叔还不懂雕刻,更不知砚雕依势而行的精髓所在,所以,才误将一方上好砚石一分为二。但四十年过去,当年的丁叔已是四十多岁的丁叔。整天侍候在爷爷身边,日日耳濡目染亲力亲为,也早已成为易州地面数得上的砚台制作高手,爷爷的雕刻手艺也自是早熟习于心烂入骨髓。但三十年过去,虽知爷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仍是万没有想到,相当年,差点被自己毁掉的一方砚石,经爷爷之手,竟也最终雕刻出了如此一方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美砚,爷爷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不过,天明看过还讲不出什么,丁叔看罢,却只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
眼下,爷爷日夜雕刻的又正是当年丁叔弄回的石皮上附着一颗特大石眼,石面上附着两个巴掌大小一块黄石皮的另一方砚石。
爷爷说他一生酷爱砚雕,却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方像样的砚台,这两方砚台,他是准备作为自己百年之后的陪葬之物了。
这样的话,天明每一次听过,心中都是一阵难过。一见到爷爷整日抱着这方砚石雕啊刻的,心中也总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现在,在爷爷很快响起的响亮鼾声中,天明已经将案桌收拾干净,又将一把精制小夜壶放到了炕沿下——一个爷爷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位置。接着,他又蹲下身,仔细地将炉膛里燃得正旺的松木棒子归拢成更易燃烧的形状,这才熄了豆油灯,摸了黑,悄悄朝外走。
不过,在穿过堂屋,天明还是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倾耳听了听西屋里的动静。
西屋里住着他体弱多病的母亲邹吴氏。应该说,在天明的记忆里,母亲的身体从来都没有好过。或是说,从来都没好利索过。
主要还是气短,不能大动,一大动就气喘的不行。尤其是怕天凉,天一凉,更是发憋的活不成的样子。所以,一年到头都要吃隔壁“德寿堂”柳掌柜的药,一上冬,柳掌柜还要格外为母亲开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方子来。
此时听去,母亲房里寂静无声,有的只是炕洞里燃着的松木棒子发出的“噼啪”轻响。天明心中又是一松。不用说,是柳掌柜的方子管用了。
这样想过,邹天明手上一用力,堂屋的门便被他无声地被拉开了。
但不拉开堂屋的门还没什么,一拉开堂屋的门,天明心中又是一惊。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的情景怕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简直如墨一样糊住了天明的双眼。一时间,也闹不清楚,今夜的天为何会黑得如此透彻?!
不过,很快,天明还是意识到了,应该是下雾了,而且是很大的雾。因为扑到脸上的那股潮湿的感觉在,冰凉凉的感觉也在。
也正因为突然意识到雾不小,天明又忽然想起,两天前,才与丁叔一同脱出的百十块墨块,还都凉晒在后院那处制砚台又制墨块的屋子前。尽管用装有破棉絮的小被子盖着,但如此大雾,一夜过去,破棉被怕也被淋透。一旦湿透,墨块着水变颜色事小,被泡软泡酥,怕是要毁了重脱。
一时间,天明也顾不得再回自己居住的西厢房。也是仗着对家里各处熟悉,也是担心点灯盏会惊动刚刚睡熟的爷爷和母亲,天明便摸黑沿着上房的廊子脚步极轻地朝东走。廊子尽头是一间南北朝向的过廊,穿过过廊便是后院。
可待来到后院一瞧,天明差点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