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片刻,天明也举了油松棒子,硬了头皮快步朝西而来。
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雾。什么都看不见,满眼都是飘动的或静止着的黑雾。而在天明的感觉里,更仿佛是置身在一个密封的木桶之中。油松棒子照出的那点光亮,又仿佛是木桶的边缘,想挣脱都挣脱不开。
所以,本来是一条笔直的西大街,有好几次,走着走着,天明还是莫名地钻进了小胡同。
在跌跌撞撞惊恐万状中,终于出了西城门。不承想,又一头扎进了西关外三里处的山厂城。
山厂城本也是城池一般的建筑,同样有护城河绕城而过,却只有一座石桥供人进出。可是,自己如何就偏偏走上了东北朝向的石桥,莫名其妙地一头扎进了山厂城呢?
好多年过去,天明每次想起,心头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好不容易从山厂城绕出,再往西,又是一片面积很大的桑树林。易州人都清楚,桑树林大,并不可怕,可怕是经常有歹人躲在桑树林中杀人越货伤人性命。被杀者的尸体经常能够在桑林深处找到。
白日里,天明走过这片桑林,都有些胆战心惊,夜里更是从不敢打此走过。此时,听着桑林深处仿佛有人走来的“哗哗”桑叶声响,天明的汗毛都几乎奓开了。
越往西行,山丘越多,道路就越崎岖难行。不但崎岖难行,一路还怪石嶙峋,村落也是越来越少。关键还是,脚下的路是一直通往下岭方向的。下岭一带夜里还经常有老虎出没,吃人事件时有发生……天明越想,心中就越是怕得不行。
有那么一刹那,他心中又几乎对丁叔产生了一股恨意:为何不让自己朝东,而一定要自己往西来呢?
想起丁叔,又突然想起莫名不见的杨家砚石和偷走砚石的贼人,心中又突然不怕了。
此时,手中的油松棒子早已燃尽。天明就摸索着路两旁的大树继续前走。有时摸索中,会一脚踏空,一个跟头栽下路旁的浅沟中,天明就爬上来继续往前行。
也不知行出了多远。估摸着,离开州城没有一个时辰也有一个半时辰了。不到下岭,怕距下岭也不是很远了。却是始终没有见到贼人的影子。
不用说贼人的影子,一路上,就连只野狗的影子也没有碰到。除了满眼漆一般黑,还是漆一般黑。
终于,天明站住了。他决定不再这么毫无结果地走下去。或者说,即便继续追下去,怕也没有什么结果。
突然决定不追了,心也随之冷静了,也方觉出棉袄棉裤已湿透,象刚从水中捞出一般,有汗水更有露水。继而又忽然想起,不知现在丁叔的情况怎样了?追上了贼人没有?
想到丁叔,又猛然醒悟到,丁叔之所以与自己一西一东分头追,无非是怀疑偷走杨家砚石的贼人可能与制砚人家有关。这些人家一部分居住在州城以西南石门至下岭一带,而大部分则居住在黄龙岗周边村庄。出州城东去,或出州城西来,都是贼人的必经之路。
但丁叔之所以让自己西来,怕是从一开始就断定,偷走杨家砚石的贼人怕是出在东去的制砚人家更多的黄龙岗周边村庄,他觉得自己东去,追上贼人的可能会更大些。
没想到这一层,天明心中还对丁叔有些怨气;一想到这一层,天明又有些潸然泪下。
瞎子似的,天明开始凭直觉往回走。从州城到下岭——也许还未到下岭,天明后来知道,用去了两个多时辰;从下岭再摸回州城,用去也不过两个半时辰。此时,天也已交四更。天明以为丁叔已经回到家中,或正在焦急地等他呢。可等他回到回后门,敞着的大门仍然敞在那里。早已疲惫至极的天明心中不由一惊。
待摸进后院,再摸进前院丁叔房中,又全不见丁叔影子。丁叔炕上撩开的被窝仍原样不动地撩开在那里。
不用说,丁叔还没有回来。
难不成丁叔追去了黄龙岗不成?
一时间,天明又开始替丁叔担起心来。或者说,对于丁叔,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丁叔可以叮嘱他打不贼人不要硬来。可丁叔脾气一向暴躁,追不上贼人便罢,一旦追上贼人,又怕是一场恶斗。
一时间,天明再顾不上其他,又极快地拿上一根油松棒子,强打精神摸出后院,快速朝东城门而去。只是这一次临离开前,他没有忘记把后门洞的大门带上。
应该说,事情正是在此之后才突然急转直下的。只是此时的天明还没有察觉到。
天明急匆匆朝东走。由于这几年经常跟了丁叔去黄龙岗采砚石,城东与城西比起来,城东的情况天明就更熟悉一些。所以,走起来相对更快一些。
或者说,在城西,他简直是一路摸着走。在城东,他走出的每一步都觉得很有准头。
出东关不远,就是三里河庄。到三里河庄,便有一条朝西南的岔路,是直通黄龙岗方向的。
大雾弥漫中,因为看不出走出多远才会到三里河庄。天明只能靠南侧走。好在,从东关到三里河庄,两旁都有粗大的槐树作行道树,每棵行道槐据说都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高均数丈,一搂到三搂粗细不等。槐树的间距都比较近,待觉出槐树间的距离远了,槐树也没有那么粗大了,怕是三里河庄也到了。
天明举着油松棒子,一路摸着粗大的行道槐,很快,便摸到了三里河南去的岔道。再往南,就是血山,当地人又称它鬼血山。鬼血山也是战国时秦国大将樊於期自刎之地,很有名的。在过去,天明同样也怕一人经过这里。但今天却不怕了。
现在,天明已经拐上了南去的岔路口。应该说,这时候,那恐怖的一幕还没有出现在天明面前。天明仍在试探脚步朝南走。但走出也就十来步,天明就突然觉得脚下一绊,因为走得急,这一绊,又是差点将他一个跟头绊倒地上。
他稳住脚跟,本打算继续赶路,又突然觉得这一绊,脚下有了一些黏糊糊的感觉。于是,又下意识举了油松棒子低头仔细照。
但不用油松棒子仔细照,还不要紧,待仔细一照,只吓得天明差点喊出声来。
“——丁叔?!”天明失声喊道,紧接着双膝一软,也扑通跪到了地上。
这时,透过眼前浓雾,再看躺在地上的丁叔,浑身上下已血肉模糊成一团,胳膊和腿都不对称地扭曲着,显然都被打折了。尤其头部,更是吓人地扁下去一大块,脸和眼又无端地凸了起来。冒着黑血的脑浆又似乎是在外溢的同时,又是瞬间冻住了,成一个光亮的球。在丁叔一侧,丁叔临出门所持的那根小胳膊粗细的油松棒子也完全冻在了血水中。
天明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躺在地上之人,就是他的丁叔无疑,则完全凭了他对丁叔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一时间,天明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急切地扑到了丁叔身上,双手抱起丁叔血肉模糊的头颅,大声哭喊道:
“醒醒丁叔,快醒醒呀丁叔,——快告诉俺,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丁叔哪里还能回答他,僵硬的身体怕是已冻硬多时了。而周围呢,更是寂静的没有丁点声息。只有浓重的雾气在他眼前快速地飘来又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