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放弃。
得多么一帆风顺的人,才会在漫长人生中,一次放弃的念头都没有。
程真曾经以为,她会成为那个少数。不是因为一帆风顺,是因为她足够坚强。她也确实努力那么做了,在奶奶死的时候,和父母一起流离失所的时候,一个人被撇下的时候,甚至发现谢原尸体的时候……她都撑过来了。但到了这一步,她突然起了放弃的心思。
如果非要个原因,那就是她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只有来时,却没有去路,除了留在原地,她还能怎样。
难得的一直没有梦,意识回归之后只觉得沉重,于是干脆放任自己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整理着整件事。
首先,这个地方本身已经不值得怀疑了。关键点在于她。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身份,如果她真的是出自这里,为何会被送出去。这里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出去。这其中有一些症结,没有解开。
结合之前看过的各种壁画以及陆遇行的描述。假设,他们找到了一种长生药,或者是巫术,让他们活过了上千年,他们没有理由一直待在这里。一定有理由。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不能离开?
对,他们走不了!有可能是这里有东西维系着他们的生命,也或者是,他们不能见光?程真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这个想法是对的。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都到了异变的晚期。想也知道,就算他们有换血之术,他们躲在这里,能捕猎到的人太少了。光靠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根本不足以使他们长存。他们费了那么多周章,不会情愿等死的,他们一定做了很多努力,很多实验。所以,在人数已经减少的情况下,他们才不惜杀了那么多女人和小孩。
他们在做实验……没错,但究竟是什么实验。假如她是那个女婴,她这么多年活在阳光下面,去过那么多次医院,什么都没查出来。
程真猛地睁开眼睛——她明白了——她是实验成功品。
现在,该被回收利用了。
心里事情很多很乱的时候是会影响各项感官的,看不到也听不清,就像躺在一片混沌里。非得等到都想清楚了,那片混沌散去了,脑袋才能清泠起来。
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体积不算小,足够她站起来,平躺下。但和一般铁栅栏的笼子不一样,这笼子是多边形的,几乎是完全封死,只有一些不规则的圆孔出气用,她想看外面得把眼睛贴在圆孔上。从里面程真完全无法看出哪里是门。
程真伸手砸了两下,青铜的,结实着呢。真下本啊,这不会是关梼杌的狗笼子吧?刚在心里吐了句槽,现实就立刻甩了她一巴掌,她砸的那块铜壁突然伸出了几根尖刺,如果不是她刚刚收手快,手就废了。
卧槽,这玩意难不成不是个普通笼子?程真不敢轻举妄动,慢慢退回了笼子中心。她得小心地试试规则,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首先,顶。尝试伸手,够不到,身上也没多少东西,程真狠狠心,脱下了鞋,往上一扔。尖刺应击而出,居然没有什么声音,但看得出来速度并不快,至少是慢于重力,鞋平安落了地。程真心里还一紧,结果地这一面倒是绝对安全的。尖刺离她的头不远,但只要不跳,倒没什么危险。没一会儿,尖刺自己就缩回去了。
她又如法炮制地试验了各个位置,只要不碰到,刺就不会出来,尖刺出来的速度不算快,如果躲闪及时,问题就不大。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威胁机制。但那也太狠了,如果有个人冒冒失失疯疯癫癫去砸去踹,去倚着铜壁往外喊,岂不是要被戳成蜂窝煤?他们怎么就能确定她不会这样干,明明那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既然底下是安全的,那她就先坐下歇会儿。想着程真就盘腿坐下了,坐了一会儿,干脆直接躺下了。头顶的孔洞一直透着一丝微弱的光,想必外面不是漆黑的,她脑袋空空地盯着盯着,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孔洞黑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个诡异的声音,像呼吸,又像呓语。
“谁!”
程真几乎是从躺直接变成站,她尽可能踮着脚尖,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但与此同时,不止头顶,几乎所有的孔洞都变黑了。她立刻意识到不好,下意识往后退,却也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东西从那些孔洞里面钻出来。
蛇!
和之前那座机关匣子里面遇到的蛇似乎是一个品种,很小很细,从孔洞钻进来不费力气,头顶的那些,干脆就直接掉下来。它们最终汇于地面,几十条密密麻麻涌在一起,仿佛有意识地拧成几股一样,将程真团团围住。
脚踝微微颤抖着,却一点都不敢动。程真用手指死死按着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尖锐的疼。
按理说这些人不应该让她死才对,这是个什么状况。别说有没有毒,这些蛇一只一口,她也不好活啊。
抛开这个不说,这些蛇只是围着她,非常有秩序,向电风扇似地涌动,也没有进攻架势。
这就很尴尬了,就像过马路时,你停下来想让旁边的车子过,结果它也停了下来。但等你决定走了,它却也发动了。
当初遇到这种蛇的时候,事情就很诡异。程真回想了一下,当时,那条蛇爬上了她的背,最后却放了她。当时她的背上……有伤!
血!她的血肯定有问题,蛇害怕,梼杌害怕,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恭敬。想到这儿,程真举起手臂,放在嘴边就要咬。牙齿挨到皮肉,却又停住了。
她撩起眼帘,看着下面的蛇,斜斜挑起了嘴角。
作为蛇,它们未免也太伶俐了。会排兵布阵,会审时度势,会抬着小脑袋盯着她……她出其不意抬起脚狠狠踩了下去!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劲儿,脚掌脚踝疼得不行,连膝盖都有点抽筋。但所有的蛇都消失了,即使程真根本没有闭眼,它们却在她眼前毫无痕迹地蒸发了。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臂撑在膝上,大口喘气。
她不是不怕,不是肯定,只是赌了一把。
她赌赢了。
这个笼子不正常,程真早就发现了。
不仅仅是尖刺,而是它似乎会移动,就像一个四次元口袋,能大能小,能改变形状。
当然在三次元,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使是童年,她也从未相信过哆啦A梦是真的。
不过她试验了几次,发现只要她乱动,她向左,铜壁就向压迫过来,她向右,又退回。不仅如此,就像刚刚她躺下了,于是出来了蛇。现在,她在里面下了个一字马,顶上居然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
用胳膊接了一滴,立刻烧掉一层皮。她往边上退,结果发现只有把身体紧靠在铜壁上才能完全躲开,可那样她就得选择被戳。
狠,真狠。她蹲在角落,背不沾后面,用手臂挡住脸。偏偏有一滴,非要不偏不倚地擦过她的手背,火烧火燎顺着胳膊流下去。程真心说这样不行啊,她宁可死痛快点也不愿意受活罪。她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往后一倚,也算一了百了,结果一低头,看到自己怀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她穿着的这个袍子领子特别大,她尽力把腰带勒紧了,可还是一低头就能看见里面。自己的怀里塞没塞东西,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纳闷地从里面掏出来,发现是一包药粉。绿色的,一股挺恶心的味儿。
这什么意思?自备烫伤药?还是让我服毒自尽,干脆一点?
这不是真的。程真把药包丢远,上面滴下的液体落到上面居然冒起了泡。她站起来,走到中央,忍受着灼伤的痛感,大喊了一句:“这些都不是真的!”
疼痛感是渐渐消失的,当程真抬起头,自己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地上的药包也没有了。
接连两次,她终于能确定。这个笼子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一定可以致幻。而这些幻觉,一定有意义。
已经捉到了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他们肯定是在确认什么。这种时候还能确认什么呢?
——她的身份。
程真不知道那峳究竟对那些人说了什么,她也不确定是否是那峳说了什么的原因,但很显然,那些人还不完全信任她。也就是说,在这个笼子里,她面临着考验。
考验的重点在于结果,而这个结果一定是她表现出来的。如果她这个想法是对的,那么她在幻觉里面的选择,就是那些人想要看到的。
也就是说,血,她的血的作用。还有那包药,那包药如果涂在身上一定会有奇怪的效果。
他们在引导她。
现在程真唯独不知道的是,这个笼子能够致幻的原理。如果是外部有什么无色无味的烟啊什么的,那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每次出状况都是因为她在动。
这个笼子的底下一定有某个平衡点,她如果打破了平衡,就会激发什么。程真回想着自己刚刚醒来时的姿势,她几乎是蜷缩在正中心。她尝试着坐回去,以一种入定的姿势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闭上了眼睛。
起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良反应,比如说从孔洞往里灌进来风,全身发痒。那种痒是活的,一个劲儿往骨缝里钻,程真隔着裤子把腿都掐破了,愣是没有大动,只是轻微地调了调位置。
终于,她得到了绝对的安宁,宁静到她觉得自己要立地成佛了。腿又麻又疼,感觉一直坐下去会废掉,但她就是提着一口气,控制着自己不去动。
简单说,程真就是赌气,她就是不想如了那些人的意。
也着实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待的时间总是度秒如年,尤其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程真原以为,她这边没有动静,那些人总归会来看看,但显然那些人的耐心足够。
想想也是,就把她丢在这里,最后饿得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再拿去做任何实验都行啊。
饿?是啊,她多久没吃东西了,怎么会完全不觉得饿呢?
闲着也是闲着,程真闭着眼睛开始回忆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不正常,放在日常里并不显眼,但真这样仔细回想,确实还挺多的。比如奶奶曾经和她讲过,她小时候特别不爱睡觉,别的小孩都是吃完就睡,一天要睡好几段,但她的觉比大人还少。但她非常不爱哭,很多时候大人睡着了,她就一个人躺在那睁着眼睛。还比如奶奶给她讲的那个奇怪的故事,后来她想了想那或许就是一个故事,又或许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否则奶奶不会那么平静地讲给她听。但奶奶不会随便讲这样一个故事吓唬她,思前想后,也许梦里烧掉红布的人,真的是她。或许她不愿意穿红色,并不是从那个故事起的。还有,她经常过敏,做过全面的测试却查不出过敏源,她的皮肤上动不动就会起血点,但很快会消褪。还有,她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说她半夜的体温特别低,低到可怕的地步,她还因为这个生过气……一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那么,她现在就想知道,她会不会也会变成那些人那种模样。她真的是成功的实验品吗?是不是只是时间没到?会不会有其他的副作用?
她应该……离开这里吗?
“咔嚓”一声响,将程真从朦朦胧胧似睡非睡中惊醒,她陡然睁眼,发现面前居然开了一扇门。门的位置很低,她先是看到一双腿,紧接着一颗脑袋才俯下来,压低着声音对她说:“快走。”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李离。
“你没死啊?”
“出来再说,再等就走不了了。”
“你等会儿……”倒不是不急着出去,是腿真的动不了,程真几乎是连爬带滚的从门里钻出去,伸手给李离,“拉我一把,腿快废了。”
李离一脸嫌弃,但还是撑了她一把,程真勉强站起来,腿根本不是自己的,只能像僵尸一样走。
“你等等我啊喂,”稍一不注意,李离就把她甩开好远,程真不得不叫了两句,“有你这么救人的吗?救完自己就跑了!”
他回来两步,伸手卡住她肩膀,似乎是想背她。程真摆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不用不用,我活动一下就行。”
“没有时间等你。”
离得近些,她看见李离的黑眼圈已经快耷拉到脖子了,胡子拉碴的,老了好几岁。但看他动作敏捷,很显然身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她很清楚当初李离伤成什么样,身上根本没好地方了,就光失血也不是那么快能休整过来的。“你伤好得挺快啊,你该不会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吧。良心发现了?”程真默默活动着腿,脸上没什么表情。事到如今,总还是得问一句,回头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那也太悲催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也不是为了救你,而是……”来不及叫出来,喉咙已经被卡住,李离绕到程真的身后,紧紧夹着她,在耳边低沉地说,“你是我的筹码。”
程真鼻子里哼笑一声。得,还真是虎穴。
“放开……”程真拍了拍他的胳膊,“我跟你走,你不要这样卡着我,不舒服。”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离没有松手,但也没有特别用力,他的动作显露出了他的迷茫,但他并不自知。
“你在胁迫我哎,你倒问我怎么想……”程真忍不住笑了,一把推开他的胳膊,“我还想问……”
身子突然一晃,脚下已然站不住,整个人来不及调整姿势,就向下自由落体了。完全没有缓冲,直到被无数碎石砸在身上,程真才意识到是地面裂了。这种碎裂的程度太狠了,很显然是被爆开的,不然他们不会一丁点的征兆都没感觉到。
有人在某个地方用了炸药,而且量不小。程真一路往下摔,感觉摔了很久,她想回头去看李离在哪儿,但视线全然无法对焦。
不靠谱的人怎么这么多啊……她在心底哀叹,在这种地方放炸药是百分百的自杀路数啊。这里这么深,得用多少炸药才能炸出去啊,自己妥妥也要被炸死了啊。被炸死还好,最惨的是被埋在里面。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落地痛感并不大,但还是被震得眼前一黑,程真努了努力,想要睁眼,结果还是没做到。
她要是这么死了,喝孟婆汤前一定要问出那个罪魁祸首是谁。
“醒醒、醒醒……”
——不要,再睡会儿吧。她之前少睡了那么多,以后得补回来。
“快醒醒……”
——好吵。
“你再不醒,我就在这里把你人道毁灭了啊!”
虽然是闭着眼睛,程真却好像看得到,有什么朝着自己的脸来了。她下意识抬起手去抓,就听到“噗”一声。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掐着李离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这才感觉到冷,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几乎都没在水里。
“我们运气不错,底下居然是水,虽然浅了点。”李离见她醒了,立刻站起来,开始踢周围的碎石头,“我没敢拖动你,怕有骨头错位或者内脏损伤。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使了三次劲儿,才算坐起来,耳鸣很厉害,后背肯定是破了,泡在水里很难受,但没有什么恶心和内部的疼痛,“这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活水。沿着水流走,没准能走出去。”
“哟,那看起来还得谢谢那个炸房子的人了。”
李离转头看她:“你知道是谁干的?”
程真想笑,但实在太累了,嘴角都勾不起来。
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尝试着走动了一下。身上湿着特别难受,程真往周围看了看,倒也怪不得李离,都是水,想拖都没地方拖。仰头看头顶的洞,才意识到他们刚刚应该跌了好几层,但中途肯定被拦了几次,不然这个高度,底下这么点水是不够缓冲的。
这样想着,程真问李离:“刚刚掉下来时,你是什么情况?”
“我是抓住了其中一层石板,然后跳下来的。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下来一摸倒还有气。”李离皱了皱眉,“你这到底什么体质啊?”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关于李离,程真想不通。陆遇行的身份,她已经很明白了,但李离一定不是个路人。一个路人,不会出生入死地带着她。她原以为李离也是他们中的人,但此刻她有一些迟疑了。她觉得,李离似乎并不知道她的身世。
仿佛不想被她看破什么,李离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向水流的方向:“休息差不多,就走吧。”
说真的,程真不觉得这样走能走出去。他们的位置太深了,就算这地下水流是能汇聚到哪里的,但为了修建这个建筑物,一定会被截断。她也不能确定,李离是真的没想到这层,还是另有所图。
她只是在后面跟着李离往前走,水差不多及膝深,走动阻力不算大,但鞋子灌了水很难受。水下凹凸不平,时不时还有活的东西擦着腿过去,每次都惊得她一哆嗦。
“我晕了多久?”李离甩开她有五六步远,以至于她说话不能太小声。
“时间不短。”
“他们为什么没有追下来?爆炸的缺口那么明显。”
李离没说话。
“喂,”程真站住了,“你到底知道什么,说清楚,也让我死个明白。”
又走远了几步,李离才停下来。走过了爆炸缺口的地带,越往里越狭仄,越幽暗,水的波光也是黑色的。程真看着前面几乎快要融入黑暗的的背影,有几个瞬间居然觉得一回头会看到一张可怖的脸。
但并没有,李离甚至根本没回头,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的可能还没有你多。我也不感兴趣。”
“那你……”
“我只为了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其他我都不在乎。”
说完,他又继续向前走了。程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又抬步跟上。在水里跑了几步,才重又看到李离的背影,他侧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
对于这个人,程真只有一个感觉,他很执拗。这世上执拗的人很多,但能到他这个程度的并不多。有的人可以为了一个理想付出一辈子的时间,有的人可以为了追一个人付出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和大把的金钱,但少有人会为了一个目标真的豁出命去。为了一个目标努力大都是盼望拥有,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那样是本末倒置了啊。
但李离似乎是真的不在乎了,他当初拼尽全力保护她,还有此刻阴沉的背影,都在说着,他早就准备好丢掉这条命了。
那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只是个祈求自我毁灭的人格么?
程真之前一直觉得那峳是个怪人,但经历了这么多,她发现那峳只是把自己藏得很深,露出的部分太少而已。但李离不同,他内里有东西在膨胀,即使他极力隐藏,却已经处于爆炸边缘了。
她只能先顺着他,而不是加快他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