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西南地,益州与荆州交界之处,濮滇城。
要说濮滇城最有名望的行会,便是近乎垄断了整个濮滇城行业的望安行会,濮滇城百姓对望安行会交口称赞,不光是因为其货物价格公道,更是因为把持望安行会的秦家平易近人,会时常出手相助,在困难的时候不惜亏损也要降低货物的价钱,甚至出现过秦家家主到官府为民请愿的事情,也因此秦家在濮滇城一呼百应,邻里之间出了纠纷,人们更愿意找一个秦家人评理,而不是上衙门找官府。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背后背着一个大竹笈的年轻人来到望安行会的门前,他抬起头,看了看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望安”二字,不由得轻轻笑出声来。
行会内,主堂的里间,一名精神矍铄的老翁坐在桌旁,旁边一个满脸书生卷气、唇红齿白的少年正安安静静的沏上两杯香茶。
里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背着大竹笈的蓑衣青年自顾走了进来。
老翁看到眼前的青年,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年轻人躬身行礼说道:“您便是秦家大长老了。”
老翁笑着,竟恭恭敬敬回礼道:“正是老夫,阁下可是起云先生?”
年轻人点头道:“正是在下,大长老无需多礼,称呼在下起云便是。”
老翁横了一眼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说道:“人禾,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先生。”说罢他又对刘起云说道:“让先生笑话了,此子乃是我的贴身书童,名叫王人禾,不知礼数还请先生莫怪。”
王人禾连忙躬身道:“先生好。”
刘起云也认真的回礼。
大长老连忙招呼刘起云坐下,书童王人禾懂事的从背后接过刘起云的竹笈,有些吃力的放在墙角,再接过蓑衣、斗笠,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空椅子上。
脱去一身繁琐的刘起云只觉得一下子浑身轻松起来,他坐到桌边,端起刚刚沏好的茶水,吹了吹热气,小啜一口,甚是惬意。
大长老开口道:“先生一路车马劳顿,甚是辛苦,老夫即刻便命令下人为先生烧水铺床,先生待会儿便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刘起云点头谢过。
大长老又问道:“不知近些年来,洛老夫子身体可安好?这一想来,我与他竟有数十年未见了,甚是想念啊。”
刘起云笑道:“家师身体尚好,烦劳大长老费心了。”
“那想必洛老夫子应该与先生交代了我秦家这百年所图之事。”
刘起云点点头。
“还请先生指点,下一步,我秦家该如何是好?”大长老正色道。
刘起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
站在一旁的王人禾借机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刘起云添满茶水。
刘起云清了清嗓子,说道:“再此之前,在下斗胆问大长老几个问题。”
大长老道:“先生但说无妨。”
刘起云道:“你秦家,比之如今孱弱不堪的大凉,如何?”
大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刘起云点点头,道:“大长老所言正是,哪怕现在秦家可谓家大业大,可想依靠秦家这些家底和大凉硬碰硬,无疑是痴人说梦。”
“所以,依先生的意思……”大长老试探道。
“借势。”刘起云道。
“如何借势?借谁的势?”大长老继续问道。
“据我所知,随着老皇帝身体日渐衰弱,凉国朝上已是暗流涌动,大皇子嬴煊与三皇子嬴煜素来不合,再加上夏国一直虎视眈眈,凉国可谓是内忧外患。而就在这危急关头,系赢煊一脉的重臣张玄龄却突然被打入死牢,大长老可曾想过原因?”
“想来是三皇子赢煜所为。”大长老说道。
刘起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赢煜虽说历来心术不正,但绝不是愚不可及的傻子,他贪图的不过是这江山罢了,怎可能容忍他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东西落入别人的口中?这时候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大凉应该上下一心,才能度过难关,可他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断掉赢煊的左膀右臂,这说明了什么?”刘起云道。
“这说明了……”大长老若有所悟。
“这说明了,至少赢煜,他还有最大的底牌。”刘起云淡淡的说道。
“那先生能猜到,这底牌是什么吗?”大长老问道。
“依在下拙见,近来江湖上,哪只鸟儿唱的最欢,就是哪只鸟儿。”刘起云端起茶杯,轻轻的晃悠起里面的茶叶。
大长老一愣,随后问道:“那么,依先生高见,我们秦家应该怎么办?”
刘起云放下茶杯,说道:“制衡。”
“其一,我相信大长老也不希望得到一个破碎的江山,所以在局势明朗之前,还请秦家放下此前旧怨,与凉国嬴氏暂时联手。”
“我就不相信,那夏国的使臣,能这么容易就离开凉国境内,所以还请大长老派出可靠的精锐,一路护送使臣出关,为凉国争取时间。”
“其二,现大凉庙堂中,三皇子嬴煜的势头已然渐渐压过了太子嬴煊,原因就在于太子一脉的顶梁柱张玄龄被打进死牢,长此以往,让嬴煜不费什么工夫便得到了江山,那这江山就永远不可能姓秦,所以,必须要救出张玄龄,还给嬴煊,让他去制衡嬴煜,秦家才能渔翁得利。”
“不过也不必着急,咱们大可以等等,且看看他赢煜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手段。”刘起云补充道。
“至于这第三嘛,我想,大长老应该不用我提醒。”刘起云笑道。
“哦?不知先生所谓何事?”大长老疑惑的说道。
“简单,四个字,招兵买马。”刘起云笑答。
“毕竟,再高明的棋手,若是没有棋子,也是不行的。”
刘起云在心里想:“大师兄,当今乱世,想假借和亲一事脱身而去?可不能那么简单让你得逞了,师弟这就助你一臂之力,毕竟没个下棋的人也太无趣了。”
雍州地界。
雍州地处凉夏两国交接之处,常年黄沙漫天,这里极少有适合灌溉种植的土地,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黄沙遍地的荒凉戈壁,也因此,凉州古往今来都地广人稀,往往几十里都看不到一户人家。
一支大型的车队颠簸的行驶在黄沙之中。车队前方是一整伍的大凉边关骑卒,这支骑卒与此前其他地方遇到的军队都不相同,哪怕是在炎热的天气,整伍骑卒也丝毫不乱,整整齐齐的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车队中间,一辆最为奢华的大马车上,夏国女子武神公孙旖斜靠着车辕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一望无际的黄沙。戈壁中的天气着实令人难受,明明已经是深冬,可白天依旧酷热难耐,但到了晚上,天气骤冷,狂风大作,凌冽刺骨,滴水成冰,仿佛让人一天便经历了四季的轮回。但公孙旖并不觉得有多难捱,毕竟她从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马车内坐着两人,其中一人便是使臣呼兰特尔苏合,而另一人穿着大凉官式便服,虽然马车外酷热难耐,但马车内却清凉宜人,原来在马车四角,都放上了一个巨大的冰块,冰块被雕刻上了精美的图案,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着凉气。
呼兰特尔苏合对着他面前的中年人说道:“若是没有尹刺史赠送的地图,我们也不会如此容易便找到可供补给的绿洲,从而走出这荒漠。”
一直作陪护送的凉州刺史尹伊正笑道:“特使大人客气了,这一路上招待不周,还望特使大人莫怪,我雍州地界啊,有些地方太过荒芜了。”
苏合突然轻轻拨开马车上的小合窗,望向车外黄沙漫天的沙漠,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苏合淡淡的说道:“不知尹大人是如何看待这戈壁沙漠的。”
“依下官拙见,这种地方既不能种植,亦不适合居住,一毛不拔之地,还要耗费大量军力镇守,食之无味,却又不可弃之,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地界,幸而我大凉只有雍州有如此绝地。”尹刺史答道。
苏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尹刺史,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说道:“那刺史大人可知道,我大夏国内,如眼前这般一文不值的土地,比比皆是。我大夏子民,子子辈辈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但作为大夏国的皇子,我从内心无比希望,我大夏的子民也能生活在水草丰茂、气候宜人的土地上,为此,大夏会不惜一切代价。”
“这……”刺史大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过话头,马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马车外,公孙旖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她眯着眼望了望半空中毒辣的太阳,嘴里忍不住用夏国方言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她跳下车辕,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沙乌司仓,快给我取些水来,要渴死了。”
车队的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跳下车来,答道:“好咧,公孙大人,下官马上就给您送过去。”
车队前面,夏国的武士们也纷纷呼喊道:“老沙乌,快给这儿也送一些水来,太热了。”
“老沙乌,把你那宝贝冰块儿拿一点出来,给兄弟们的水里加上一些嘛,别像个稀罕宝贝似的舍不得,到了下个绿洲,我还你个更大的就是。”
“好好好,就依几位兄弟所说。”老沙乌说道,眼神里有些阴霾,他轻轻的摸了摸腰间,沉沉的叹了口气。
日落之后,沙漠之中天气骤冷,车队也不得不停下来安营扎寨。
所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裘衣,将所有马车围成一圈,用绳索加以固定,人们则在马车中央搭建帐篷,准备应对狂风肆虐的夜晚。
在最中心的大帐旁,老乌沙来回踱着步,面色有些阴郁,他看着大帐,眼色阴晴不定。站在门口的侍卫见状,走上前来问道:“老乌沙,你在皇子大人的大帐前转悠作甚?若是没别的事,就快点离去吧,别让兄弟为难。”
老乌沙表情有些不自然,笑道:“好咧好咧,这就走。”
侍卫望着老乌沙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公孙旖坐在自己的帐篷中,慢慢喝着酒,沙漠中明暗交替之时,正是难得的气候舒适的时候,太阳已经失去了威力,而白天的余热尚未散去,不冷不热正是休息的好时候。她看着外卖忙碌的人们,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在心中对自己说:“无妨,马上就可以离开大凉地界,大家就安全了。”
正当她稍微安心一些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
公孙旖连忙走出帐篷,看见有下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嘴里大喊道:“公孙大人,公孙大人,外面来了好多人,好像是沙匪。”
公孙旖眉头紧蹙,她一跃而起,来到马车构成的围栏边缘,向外望去。
只是越看,公孙旖越心惊,她可以笃定,外面恐怕有数百之众的骑卒,绝对不会是一帮乌烟瘴气的沙匪。
哪怕他们全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都蒙着面巾,并且看似毫无章法的挤成一团,但整只队伍的气势却出卖了他们的伪装,行伍中无一人讲话,也无马匹嘶鸣,所有人马都静静等待着,仿佛无言而蓄势待发的利箭。
若是再仔细看去,还能看见那破烂衣物下,不小心露出的,样式让公孙旖分外熟悉的的盔甲。
车队中随行的大夏武士,皆选自大夏军中精锐,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披挂上阵,和那一整伍大凉边关骑卒一起,在预留的空地上快速集结。
公孙旖望着眼前如火如荼的景象,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突然,她脑海中划过一丝闪光,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公孙旖飞快穿过人群,林立的帐篷中,只剩下随行的闲杂人员,所有的武士都已经在前方集结完毕。
公孙旖飞快的来到中央的大帐前,看见司仓老乌沙提着刀站在大帐门前。
公孙旖怒火攻心,她大喊道:“老乌沙,你这吃里扒外的狗叛徒。”
老乌沙是公孙家嫡系部队中优秀的司仓之一,为人忠厚老实,多年来一直对公孙家忠心耿耿,因此这次出使,公孙旖才会带上他。
老乌沙转过身来,见公孙旖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愧公孙大人啊,比我预想中要快的多,不过终究还是晚了。”
公孙旖正欲开口说话,却突然感到腹中如绞,她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原来水里有毒……”公孙旖的心沉到了谷底。
老沙乌点点头,说道:“还有冰,我将阴魂香融进水里制成冰,阴魂香便能借着水汽被他们一点一点吸入体内,逐渐积累直至今日正好毒发。”
说罢,老乌沙丢下刀,牙齿用力一咬,咬碎了藏在嘴中的毒药,顷刻之间,他脸色由青转黑,嘴角缓缓流出黑色的血迹,身子慢慢向后栽倒。
老乌沙苦涩的笑道:“大小姐,老臣对不起您了,他们绑架了我的子女,以其性命要挟,老臣只有如此,才能保全子女性命,这普通的剧毒不会要了您的命,快点跑吧,还来得及……”说罢,老乌沙气绝而亡。
此时公孙旖已经来不及顾及老乌沙,她跌跌撞撞的窜进大帐内。
大帐内,皇子乌兰特尔苏合与凉国刺史尹伊正双双倒在地上,面色泛黑,气息微弱,公孙旖再顾不得其他,抱起皇子,掀开裘衣,却发现皇子胸膛的心窍处已经隐隐泛黑,但公孙旖依然固执的飞快封闭住他几个重要的穴道,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小药丸,这是公孙家独门秘药,号称“逆生死,肉白骨”,其价格之昂贵,哪怕作为公孙家长女的公孙旖,也只有仅仅一枚。她心里清楚,阴魂香一旦攻入心窍,手中的秘药也于事无补,可公孙旖还是毫不犹豫的将手中药丸塞进苏合的嘴里,焦急的轻声唤道:“苏合,苏合……”
她意识到,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大夏地界,兴许她的苏合还有救。公孙旖顾不得自己也重了剧毒,她抱起皇子,向着大夏国的方向跑去。
阵前,已经集结成阵的夏国武士,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栽下马来,他们的脸上慢慢泛起黑色的血纹,一时间,夏国武士人仰马翻,不战自溃。
然而一直没喝过使臣车队的水的凉国骑卒却没有倒下,面对已经溃不成军夏国军队,和虎视眈眈的沙匪,所有凉国骑卒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哪怕这支骑卒只有一伍。
趁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一直蓄势待发的沙匪动了,宛若离弦之箭般,冲锋之间,原本看似一盘散沙的沙匪迅速的结成了阵型,如同铁锥一般向车队凿来。
大凉一伍边关骑卒,所有人面不改色,前面领头的伍长缓缓的抽出了腰间的剑。
几刻之后,中央大帐前。
大帐前围着许多人马,再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帐中走出一个沙匪,他快步走到一个骑着马的沙匪前,低头行礼道:“将军,已经确认完毕,帐内只有凉国雍州刺史尹伊正,已经毒发身亡,帐后发现一行脚印,向着我夏国地界而去,皇子呼兰特尔苏合不知所踪。”
骑着马的将军眉头一皱,立刻说道:“传我命令,全军停止修整,立刻出发,务必找到皇子呼兰特尔苏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将所有俘虏就地处决,不得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