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撞见萧老夫人,孟程心心不在焉,在陈纪病房稍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
她还记得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妈妈知道她要来H城读书,一脸忧郁的样子。那时候孟程心才知道,萧氏原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再怎地,H城又不是萧家的,那么大的地方也未必碰得见。”孟程心道。
程元当时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再三嘱咐她道:“你凡事小心,能不与萧家人牵扯上,就别去牵扯。”
虽然孟程心并不是很认同母亲这样一味躲避以求平静的处事态度,但她必须听母亲的话。所以大二那年,萧天佑受邀来传媒大学讲座的时候,她只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不敢提问。
却是最近,她一再遇见萧慕安。车载电视放着本月底会有流星雨的新闻,孟程心凝眸看着,心神一晃,不禁想起当年在回声谷与萧慕安谈起流星雨的情景来。
“哈,原来那晚就是为了去看流星雨呀!为了许愿吗?”萧慕安不以为然道,“那种东西也就骗骗你们这样的小女孩。”
孟程心白了他一眼:“虽然这些只是传说,可有句话叫‘心诚则灵’。”
“哦,这样啊!”萧慕安仰头想了想,又道,“我还听说人死去了便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你说这是真是假?”
孟程心亦抬头看了看天,笃定地说道:“当然是真的。”
“哦,那如果是这样,”萧慕安故意凑近她耳朵,低声道,“那流星雨落下来,岂非让逝者连星星都做不得了。”
“你胡说八道!”孟程心气道,一把推开他。她现在还记得他躺倒在岩石上哈哈大笑的模样。那时候她还天真,被他一作弄就炸毛。那时候的时光还很慢,云在天上也不游走。
“福园小区到了。”公交车报站。孟程心忙起身下车。
许是由于白天见到萧老夫人的缘故,孟程心晚上竟梦见了她。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萧老夫人的情景。
那天是妈妈从外省回家的日子。她对萧慕安说:“今天不能去玩了,我得在家等妈妈。”
“今天就回来了?”萧慕安当时的神情有些古怪。
但孟程心没想太多,她以为他只是担心她日后不能再出来陪他玩,忙道:“我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做饭很好吃。对我的朋友也极好。”
萧慕安沉默了很久,忽地抬眸看着她,眼睛闪闪的,令她的心莫名地扑通乱跳。
“你上次不是说要看流星雨的吗?其实就是在今晚,你要不要去看?”他柔声道。
孟程心有些诧异:“难道不是七月七号吗?”
萧慕安笑了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当然啦!是你笨才会搞错。不然那晚山上为何都没人?爱看流星雨的人还是很多的。”
孟程心撇了撇嘴,其实那晚她见游人都下了山,也是有些奇怪的。
“要不要去?”萧慕安又问道。
孟程心想了想,还是道:“我得在家等妈妈呀,她都大半个月没见到我了。”
“你妈妈见到你的日子还很多,可流星雨不常见得。”萧慕安耐心劝道。
孟程心想了想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后来她才明白,她应该去看那场流星雨的。也许那样,她会觉得人生美丽许多。
萧慕安没能劝动她,便道:“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到?我陪你一起去接她。”
妈妈是三点半的火车到商城,可孟程心和萧慕安却因为一点状况,三点五十才到火车站。她提前跟妈妈通了电话,让她等她,却不想找遍火车站也不见人。
有个陌生的男子前来唤萧慕安:“董事长在那边。”
萧慕安愣了愣,神色有些严肃。
孟程心跟着他一起走过去,只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后排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孔,他眉目俊朗,带着一副金属框眼镜,更像一个学者。
“人被你带走了?”萧慕安冷声道。
“什么意思?我才刚到!”萧天佑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
萧慕安亦困惑,转头看了眼孟程心,孟程心这才发现他们说的是她妈妈。
“也许你妈妈等不及,自己回家了,我们回去看看!”萧慕安道。
“你是阿元的女儿?”萧天佑看着孟程心。
孟程心愣在那里,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阿元”,正是她的妈妈程元。“您认识她?”她礼貌地问道。
萧慕安拉着她就要走,似乎不想让他们说话。
萧天佑却叫住他道:“如果你们有约好,她是不会提前走的。我大概知道她被谁带走了。”
“呵,你倒是了解她!”萧慕安回头呛道。
孟程心第一次发现,萧慕安好像一早就知道她的妈妈,且态度并不友善。
萧慕安开车带着孟程心跟在萧天佑的车后,他们的身后还跟着辆车,不知坐的什么人。孟程心没有心思去想,她的脑子里一片凌乱。萧慕安双唇紧抿,一路上,没有说一个字。
他们最后停在商山的一栋欧式别墅前。
萧天佑第一个下的车,一下车,他便大步流星地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孟程心正要跟上去,萧慕安拉住她的手腕,她回过头来看他。
“你认识我妈妈?”她问。
“见过照片!”他答,眼睛却并不看她。
孟程心看着他,声音莫名有些颤抖:“那接近我,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
“那现在拦我,又为了什么?”
萧慕安看着她,她的眼底有些微红,“也不为什么。”他缓缓道,声音有些艰涩。
孟程心有些恼,甩着手就要挣脱。却见他们身后的那辆车上两个护士搀扶着一个人走下车来。那是一个女人,十分瘦弱的女人。她的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好像人也要跟着飘起来。
萧慕安也转头看见了那个女人,他的身子一颤,握着她手腕的手松了松。“她……”他惊诧道,“她怎么来了?”
那护士抬眼看见是他,忙上前一步回道:“是先生吩咐的,说要给夫人治病。”
孟程心大吃一惊,原来那个女人就是萧慕安的妈妈。只见她被人扶到轮椅上坐着,头歪歪地靠在椅背上,双眸空洞洞的,也不知是望着远处的山丘还是眼前的花草。
萧慕安走上前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他站在五米以外看着那个女人,满眼哀切。
“蝴蝶,蝴蝶!”那个女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亮,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扶着椅子就要站起身来。
“夫人!”护士紧张地凑上前去,却不敢碰她,只是怕她摔着。
“蝴蝶别跑,敏敏带你回家!”她伸手扑向花丛里,如孩童般灿烂地笑起来。她真美,孟程心这才发现。
她扑了几次,都扑空了,还一不小心跌了一跤。众人忙上前去扶,萧慕安伸了伸手,终究还是定在那里,不知为何,孟程心觉得他似乎不敢靠近她。
萧慕安眼里的哀切渐渐转成腾腾而起的怒气,他迅速转身,快步朝别墅走去。
“砰”一声,他一脚踹开了半掩的门。
孟程心忙跑上前去。
大厅内,孟程心看见了她的妈妈,她的身侧,是萧天佑。他们对面,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太,她一脸肃穆,不怒自威。
“在做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萧天佑呵斥道,显然,他们受到了惊吓。
“规矩!”萧慕安冷笑道,“将半疯癫的妻子丢在门外,在屋里私会旧情人是你萧董事长的规矩!不是我的!”
他的话如巨石猛地投入众人心里,比刚刚那声更令人震撼。
孟程心看见妈妈身子猛地一颤,向后倾去。她忙上前去扶她。
“你放肆!”萧天佑大喝一声,伸手就要一掌打下。
萧慕安迅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甩,“你没资格打我!”他冷冷道。
萧天佑被他这一甩,身子向后仰了仰。
萧老夫人这才出声道:“好了,慕安!别闹了!”
萧慕安似乎有些诧异萧老夫人的出现,但他没心思去问这个。他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程元,却在目光触及孟程心的时候暗了暗,他转过身,靠在一旁,极力平息胸腔里的怒火。
程元心里来回转着他刚刚那句话,茫然问道:“敏敏来了?”
萧天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他顿了顿,问道,“阿商呢?我要见他!”
“大哥?”程元有些诧异,旋即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失踪很多年了。”
“失踪?”萧天佑问道,“怎么会,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怎么会丢下你。”
程元凄然一笑:“有什么不会的。他没有了敏敏,心神俱碎。何况又受了重伤,他也许是怕拖累我吧!”
“他受了重伤?”萧天佑惊诧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脸急切地看着程元。
程元却抬眸看着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冷冷地和她对视着,勾起唇角笑道:“何必故作姿态。当年选择那笔钱,自愿离开,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可有半分逼迫你!”
程元勾唇苦笑道:“是。是我自愿选择的,至今我也没后悔过!”她最后语句咬得很重。
萧天佑神色微变,微垂着头,半晌不语。
“听见了?该死心了吧!”萧老夫人得意地冷笑道。
原来,菩提寺那晚,萧慕安说的故事里的养女是妈妈。孟程心这一刻才明白过来。
“好!今日话也说清了,程商也失踪了。日后谁也不要再找什么为傅敏治病的借口来寻人了,就此告辞吧!”萧老夫人沉声道。
程元一瞬站起了身,终究还是放不下地最后问了句:“敏敏怎么了?”
萧天佑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想见她吗?我带了她来。”
“你真带了她来?”萧老夫人难以置信睁着眼睛道。
萧天佑走到门口,不一会便扶了那个女人进来。她惊慌地四处看了看,身子半缩在萧天佑怀里。萧天佑将她扶在沙发上坐下。萧慕安一直静静地垂眸倚在一旁的格柜边,此刻方抬了抬眼眸。
“敏敏!敏敏!”程元坐到傅敏身边,看着她目光呆滞空洞无神,柔声道,“你怎么了?”她颤抖着双手去抚摸她的头发,许是因为刚刚扑蝴蝶,她的头发有点乱。
傅敏睁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程元,却仿佛不认识一般。
“敏敏,你怎么了?我是阿元呀!阿元!阿元!”程元有些激动,声音哽咽起来。
“阿元?”傅敏歪着头喃喃念了两声。忽地凑上前,嘘了一声,“你小声一点,不要叫。阿元出去见天佑哥了。我得帮她看着。他们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她双手合十作哀求状,“你帮帮忙,帮帮我们,好不好?”
程元的眼泪大把大把滚落。
“小霜,你别哭!”傅敏伸手来抹程元的眼泪,可眼泪越抹越多,她停了手,垂着头幽怨道,“我知道的,只有你最疼我和阿元。阿元爱天佑哥,天佑哥也只爱她,他们在一起多相配呀。可爸爸一定要我嫁给天佑哥。那阿商哥该怎么办呢?我们发过誓的,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他的。”
“啪”地一声巨响,是格柜上的花樽掉落地上,碎了一地。
傅敏大惊,身子蜷缩起来。程元忙伸手搂住她。
萧慕安站在格柜边,一脸震惊地盯着傅敏,似乎她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如果萧天佑是故事里的男孩,傅敏是故事里的女孩,那傅敏口里的故事,似乎和萧慕安所说的不太一样,孟程心想。
“她说的是真的吗?”萧慕安低声问道,睁着眼睛望着萧老夫人,像只受惊的猛兽。
“什么真的假的!她疯了这么多年,说的话怎么能认真听。”萧老夫人面色平静如水,声音却不由抖了抖。
“所以,你说的,都是骗我的?”萧慕安眸光沉了沉,低声嘶吼道,“所以,她发疯,是因为她被逼嫁给了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所以,她讨厌我,憎恶我,要将我丢到水中溺死?”
“不!”萧老夫人霍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她把你丢到水里,是她不小心,她疯了!她没有讨厌你,憎恶你!你是她的孩子,她爱你!”
“那你多年来不敢让我靠近她?”
“那是因为我怕她再伤害你!”
“如果她爱我,为何要伤害我?”萧慕安大声质问道,眼眶一瞬通红,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伤口被撕开。
“那是因为她疯了!”萧老夫人突然失去了争辩的力气,痛心地望着萧慕安,伸手去抹他的泪水。萧慕安身子怆然地向后退了退,她的手悬在半空,静静地滑落。
“是你!都是你们,若是傅家当年没有收养你们兄妹,就不会有今天!”萧老夫人转身瞪着程元,厉声道,“你们兄妹二人明知到他俩自幼就有婚约,还诱惑敏敏、勾引天佑。是你们逼疯了敏敏,气死了先生,害萧家到如此地步!”她的眸光狠厉如刀锋,将所有的痛与哀怨都倾泄在程元身上。
程元仰头看着她,没有一句辩驳,只有盈盈的泪水悄然地在眼底滚落。看着傅敏如今的模样,她还有何话好说呢。如果她立刻身死,可以让傅敏好起来,她也愿意。
“够了!妈妈。”萧天佑半晌才开口说话。孟程心才发现,他亦坐在那里,悄然落泪。
“您何必还把一切过责推给旁人,难道您就没有过错吗?您就从来没有后悔过吗?你们想尽办法地拆散我和阿元,囚起敏敏,赶走阿商,想尽办法让我和敏敏结婚。若不是你们为了有一个萧氏血脉的继承子,不择手段令敏敏生下这个孩子,她如何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你!”萧老夫人唇角微微颤抖,怒不可遏地瞪着萧天佑。“你忘了你爸爸怎么死的了,他为何而死!因谁而死!”她厉声喝道。
却是萧慕安突然朗声笑起来,“精彩!真精彩!精彩极了!”他连声叹道,笑声凄厉,在厅里回荡不绝。众人不禁回头看向他。他扬着下颌睥睨着众人,唇角一丝狰狞的笑意。
“原来如此!难怪萧董事长永远不回家,难怪她发了疯却只想要我的命。我是谁?我不过是你们机关算计、费尽心思结下的果而已,是萧董事长抗争失败的耻辱。我是一个恶果,阴谋下结出的恶果!”他的眸光从萧天佑、萧老夫人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似笑非笑,近乎癫狂。
“那为何要生下我!为何不抗争到底!为什么!”他忽地嘶声大吼道,连退几步至墙角。那是一面玻璃面板隔间的装饰墙,墙面凉凉的。他垂头倚着,背脊冰凉。
“嘭”一声,他忽地转过身,一拳砸在玻璃壁板上。玻璃一瞬俱裂,有温热的鲜血汩汩流下,将那抹冰凉抹去。
众人惊呼,萧慕安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瞬瘫坐在地上。
萧天佑忙出门唤了护士拿来医药箱,萧老夫人呆站在那里,一时不敢上前。不知为何,孟程心打心底厌恶他们的残忍。“我来吧!”她上前道,接过萧天佑手里的医药箱。
萧天佑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亦垂手站在一旁。
有细小的玻璃碎片嵌在萧慕安手背里,孟程心一面用消毒水替他清洗,一面小心地将碎片取出。
萧慕安双眸迷离,似乎不知道疼痛。孟程心的心头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滚落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她赶忙伸手抹掉,萧慕安却突然咧嘴笑起来。
“是不是比我说的故事精彩?”他轻声问她。
孟程心抿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慕安怔了怔,微阖双目,整个人向后一仰,他的后脑就要撞到墙上,孟程心赶忙伸手一格,他的头靠在她手心。
“为何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你,萧慕安!你可以活得只是你自己!”孟程心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将他的头轻轻靠在墙上。
萧慕安的眸光颤了颤,抬眸怔怔看着她,再不说一句话。
“你是程元的女儿?”萧老夫人这才注意起孟程心来,一个大步上前,死死地盯着她。
“是的。”孟程心站起身,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