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后,萧慕安的工作愈渐繁忙,与韩可唯之间的拉锯战也在悄然进行着。双方都对彼此有着顾忌,看起来倒似相安无事。
孟程心如常地去上班。自打她和萧慕安的关系公开,大老板便给她的小组加了人来分担她的工作,而今她又有了身孕,更是稍稍辛苦一点的都有人抢去做了,这倒让一向忙碌惯了的她闲得无所适从起来。
五六月里,天气愈暖。那个周末,孟程心与艾美约着去看婴儿房用品。萧慕安去了外地,明天才能回来。
艾美打电话来时,孟程心正准备出门。她如今大腹便便,行动没有那么利索,记性也变得差了,总丢三落四的。
“你在家等我,我来接你。”艾美不容分说地嘱咐道,也不等孟程心推拒就挂了电话。
孟程心无奈地笑了笑,刚收起手机,便见身侧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下,一老人佝偻着身子看着她。她扶着腰慢慢走过去,那老人又转身欲走。他的右脚似乎不便,蹒跚地走了两步便似要摔倒。
孟程心忙伸手上前扶了扶。“您没事吧?”她柔声问道。
那老人抬眸看着她,眸光有些飘忽。孟程心有些疑惑,凝眸打量着他。他脸色很是不好,似乎身患重病,头顶上发丝稀疏,额前纹路深而密,像是永远在紧皱着眉头。
“您……”孟程心刚要开口,便听他说道:“你真像我的一个亲人。”
孟程心闻言温然一笑,扶着他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您看着身体不太舒服,要我给您的家人打电话吗?”她柔声问道。
那老人摇了摇头,抬眸看着远方,眼神有些飘忽。
“我没有家人,没有父母,没有儿女。只有一个妹妹,很多年前被我弄丢了。有过一个深爱的女人,也再不认得我。”
他说的时候咧着嘴,眼角却闪着泪光。孟程心听着不禁替他难过,垂头绞着手指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孩子多大了?”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肚子问道。
孟程心微笑道:“快8个月了。”
“孩子长大很快的,时光一晃就会过去。”他低声喃喃。
孟程心抿了抿唇,刚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便听他道:“相逢是缘,我给孩子送一份礼物吧。”他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
“您?这……”孟程心诧异地睁了睁眼睛,他已一把拉着她的手,将信封塞在了她手里。
他的眼神深邃,孟程心近距离地盯着看了两秒,莫名觉得有种熟悉感。
“程心。”艾美的声音从后方不远处响起,孟程心回头望去,她正从车上下来,朝她挥着手。
孟程心也忙挥了两下手,等她再回过身来,那老人已不见踪影。她满是疑惑,拿起手里的信封看了看,信封后面写着“交给萧慕安,他会明白的”,没有落款。孟程心朝四周看了看,心里莫名空落了一下,似乎有些遗憾的感觉。
第二天,萧慕安回来时,孟程心便将偶遇那个老人的事说了说。
“你说他右脚不便?”萧慕安一边问道,一边打开那个信封。
“嗯,看着应该五六十岁,似乎身患疾病。”孟程心道。
萧慕安心里想着一个人,却不敢说出口。信封里,是一支录音笔和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些项目名称和几个银行账号。
听了那个录音,孟程心与萧慕安面面相觑。
“是他,他知道我在找他,他真的回来了。”萧慕安激动地站起身来。
“你说是谁?”孟程心紧张问道,悬着一颗心不敢相信。
萧慕安忙扶她坐下,“程心,有些事,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烦心。在我的噩梦里,程商出现过,我外婆的死,我幼时的意外可能都与他脱不了干系。韩可唯在我爸爸眼皮下,有许多事是做不了的,所以我一直怀疑有人与他合伙。”
“你是说,我舅舅和韩可唯合伙一起图谋天源?”
“不,韩可唯要的是天源,程商大概只是想报复萧家而已。”萧慕安回道。
孟程心的心咯噔一下,那个老人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她记得她曾在妈妈的旧匣子里见过舅舅的照片,可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程心。”萧慕安看她双眼怔怔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忙揉着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担心,舅舅会来找你,会把这些韩可唯暗中交易的证据交给我,说明他已经放下了。只要他肯放下,我愿意代表萧家补偿他,照顾他终老。我们是一家人,一切都可以解决的,是不是?”
孟程心鼻子酸了酸,她想起那天程商说的那些话,忽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
程元得知此事时既欣慰又难过,要孟程心想办法在网上发布寻人启事,希望程商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来。
可是程商却再也没有消息。
萧慕安得到那几个项目名称和那几个账户,细细一查,就将韩可唯这些年的阴谋一一揭破。原来从当年的天源机械图纸失窃到最近的天宝地产事件,都是他的手笔。亏得萧天佑还为当年天源机械的事对他心存感激,原来他不过是看何彦生执意查找真相,怕暴露自己,所以弃车保帅,舍了自己一个亲信。
蒋筠得知此事,气得大发雷霆,大骂韩可唯阳奉阴违。可是韩可唯监守自盗、挪用公款等事件一旦揭破,天源股票必定大跌,整个集团也必定会元气大伤。
“去找他谈,让他交出那些股份,补上那些资金漏洞,我可以给他一条生路。”蒋筠冷静下来道。
萧慕安也正有此意。
可韩可唯嗅觉灵敏,不知从哪得了什么风声,竟丢下一切不知所踪。萧慕安试图联系他的前妻和女儿,可他们早已决裂多年,似乎并无往来。
萧慕安无法,只能暗中找人查访。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一点下落。
直到七月下旬,在H城郊外的一栋旧房子里,警察找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韩可唯,另一个正是同样下落不明的程商。报警人无意中发现他们时,程商紧紧箍着韩可唯的脖子,他的身上全是刀口,血肉模糊,令人心惊。韩可唯是被扎上颈部动脉,流血而死。
程元闻得此消息,一下就昏厥了过去。孟程心惊慌失措,生怕她挺不过去,一下就动了胎气,竟提前生产,早产下一子。
好在母子平安,有惊无险。
萧慕安惊吓过度,守在孟程心病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苏醒过来。
“我妈妈她……”她一醒了就问。
“妈妈没事,她已经醒过来了。”萧慕安激动又惶然地抚摸着她的脸,说话都有些颤抖。
“那孩子……”
“孩子……”萧慕安有些哽咽,孟程心心慌地攥紧他。
“孩子很好,虽然是早产,可一切体征正常。”许沐阳安抚地拍了拍萧慕安的肩膀,柔声对孟程心说道。
孟程心松了口气,侧头看向萧慕安。萧慕安将额头放在她手背上,整个脸埋在被子里,肩膀微颤。
“慕安……”她低声无力地唤他,有些着急,有些疑惑。
许沐阳抿唇微笑,轻叹道:“他是被你吓坏了,已经十几个小时了,你再不醒,我就准备把他打晕拖走了。”
孟程心张了张嘴巴,挣扎着要起身,却是还没及撑起来一点,萧慕安便忙紧张地起身搂住她。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些潮湿。
“慕安。”她软绵绵地低声唤道,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萧慕安本已极力压制的情绪在对上她温柔的双眸时,一瞬决堤。
“程心,我的程心。”他紧紧搂着她,一遍遍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这场惊吓中流失的魂魄慢慢找寻回来。
艾美正巧推门而入,许沐阳回头看了眼她,轻轻伸一只食指放在嘴唇上。艾美探头看了眼,忍不住甜甜笑起来。
许沐阳悄声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将她也带了出去。
他阖上门时,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散出无数光点。他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画面。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萧慕安抱着一身是血的孟程心冲进急诊室时,他刚完成一个小手术。
“沐阳,快,快救人。”
“救一个人,却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这一定会是我那个精明干练的表弟此生最糊涂的一笔账。”许沐阳想着,轻笑着叹道。
艾美挑了挑眉,亦不由笑起来。
已是中午,许沐阳没有别的事,回到办公室便准备换下衣服去吃饭。
“我就是来看看程心怎么样了,反正她也醒了,我就走了。”艾美低声说,可怜兮兮地用脚尖蹭了蹭地面。
许沐阳挑眉看着她,“午饭时间,你都来了医院,要是没吃饭就回去,我晚上又得挨爷爷骂了。”
艾美撇了撇嘴道:“那我自己去吃,吃了再回去!”
许沐阳无奈叹了口气道:“我是请不起你吃一顿饭吗?”
艾美抬眸看了眼他,咧了咧嘴角。
“要去哪吃?”许沐阳瞥了眼她那藏不住的得意和小心思,直接问道。
“去你们食堂吃,我都没吃过你们食堂的饭。”艾美说。
许沐阳正背着身将白大褂挂好,闻言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她。
她一脸无辜地揉了揉衣角道:“家属不都是去食堂吃的吗?我之前听张医生的老婆说的,她都去食堂吃过好多次了。”
许沐阳一滞,她竟然加入了外科医生那些家属自发组建的群里去。
“又不行吗?”她看他半天不说话,委屈地垂下头。
许沐阳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拉开抽屉找出食堂饭卡丢在桌上。
艾美灿然一笑,一把上前拿起饭卡,认真地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她得意地扬了扬饭卡,“快走吧!快点呀,食堂是要排队的!”她说着,轻快地走出去。
许沐阳无奈地扬眉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步跟上去。
蒋筠于萧宅内听到孟程心产子的消息,一时竟怔在那里,她有曾孙了,她想着,眉梢忍不住弯了弯。
“老夫人要去医院看小曾孙少爷吗?”筑妈妈笑着问道。
蒋筠敛了敛嘴角,低声道:“不去了,天热。”她说着,起身上楼,缓缓走进小祠堂。
她近来总爱独自待在小祠堂里,也没人敢去打扰。
“蒋筠,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小祠堂里,蒋筠看着七彩琉璃窗里透进来的日光,想起一个星期前程商约她到剧场相见的情景。
“你果然还在,她们母女可找你找得好苦。”她说,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她们母女太苦,因为我,因为你我的恩怨!”程商道。
“你伙同韩可唯,这些年背地里使了这么多心眼,怎么突然倒戈了?为了孟程心吗?”
程商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时日不长,临了,想替我妹妹、替敏敏做点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为了萧老太爷的死,你怨恨阿元。如今,我会帮你除了韩可唯这个后患,一命抵一命,你可以原谅阿元,善待我的外甥女吗?”
蒋筠诧异地看着他,眸光在他脸上逡巡。
他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替我转告阿元:傅妈妈不是我害的,萧慕安也不是。敏敏的仇,我会去报。请她相信,她的哥哥不会令她失望的。”
烛台上的蜡烛空响了一声,将蒋筠从回忆中惊醒,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点亮蜡烛。
“我不会帮你转告的,你自己的妹妹自己却不了解,她若知道冤枉了你,害你去与韩可唯同归于尽,怕是会自责愧疚,永难心安。”她低声喃喃,眼底涌起一瞬伤悲。
程商的葬礼很简单,他的一生有太多不能为人诉说,只能静静地随风飘散。下葬那天,蒋筠的车停在墓地外的长道上。
墓碑前,程元泪眼模糊。萧天佑、萧天瑜还有何彦生站在她的身侧,他们就那样整齐地站着,为他们年少时的挚友送别。
蒋筠极目眺望着,忽地就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才半大的个子时,曾也这样齐整地站在一起,向她问礼,为她祝寿,向她讨要新年红包。
黄昏的红晕笼罩着大地,墓地的风声呼呼作响。蒋筠听着,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地,她最近总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想不起自己为何活着,还该做些什么。
那一夜,蒋筠独自在小祠堂枯坐到深夜。
她看见萧慕安失望地看着她,转身离去。她听见孟程心一声声质问,为何一定要拆散他们。
还有,她的女儿决绝地坐上婚车,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她的儿子气急败坏地让她交出程元。甚至,她还看见程元哀切地跪在地上求着她。
“先生。”她的瞳孔渐渐涣散,眼前的一切幻化成一张英俊儒雅的笑脸,“你来接我了吗?”她低声说。
第二日清晨,晨扫的帮佣没看见蒋筠出房门,筑妈妈往小祠堂去寻。只见烛台上,蜡烛已烧尽。蒋筠坐在圆木椅里,身子冰凉。她的手垂在扶手边,地上散落着一条长命锁和一对银手镯。
筑妈妈认得,那是她前段时间陪她去订做的。老夫人虽没说,但她知道,那是要给曾孙少爷的。
蒋筠就那样去了,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时去的,也没人知道她临终前还想说些什么。她走得很孤寂,身边没有一个人。
告别仪式开得很盛大,H城各界人士纷纷前来瞻仰她的仪容。
漫天的通告纷飞,讲述着这位出生豪门的大小姐中年丧夫后,却在商场上披荆斩棘、一路带着天源发展壮大的传奇故事。可没人诉说她的爱与恨,她的执念与遗憾。
深夜里,萧慕安独自坐在露台上,他的背脊微躬,双肩隐隐颤抖。孟程心轻轻走上前,从后慢慢地抱着他。他转过身,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像孩子般抽泣起来,将孟程心的衣领湿透。
就像程商说的那样,孩子长大很快。
第二年盛夏时,萧子恒已开始走路了。他走得不稳,可依然固执地走着,像每一个固执要自己长大的孩子一样。
商城的菩提寺被拆迁,萧慕安特意去买下那棵合欢树,移栽在萧宅的院子里。孟程心还一直担心这树挪了地方不能活,不想花期一到,竟花开了满树。
孟程心站在树下看着那树鹅毛绒般的花朵,想着出差久久未归的萧慕安,心绪无限拉长。曾经有那么多年里,她都这样站在这棵合欢树下小心翼翼地期盼着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归来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萧子恒咿呀呀地在院子里叫着笑着,筑妈妈跟在他后面扶着。他的手上戴着他曾祖奶奶留给他的银镯子,一蹦一跳都发出铃铃的清脆声响。
“花开了!”萧慕安的声音忽地出现在孟程心身后。
孟程心猛地转过身去,他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仰头望着合欢树的树盖。
“你回来了!”她灿然笑道,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一下扑入他的怀里。萧慕安哈哈一笑,就势抱着她轻轻旋转。
“爸爸,爸爸。”萧子恒扭头看着他,拍着手叫道,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跑来。
晚风吹得合欢花零零飘落,有一朵滑过他手背落在地上,他笨拙地蹲下身捡起来,放在掌心看了看。那花朵轻柔柔地像在挠痒痒,他忍不住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