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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国策顾问香港归来后

1950年3月1日,蒋介石在台湾宣布恢复其总统职位。

上午十时,在“介寿馆”举行宣读复职文告仪式,政府机关所有人员出席。雷震在日记中写道:“虽云仪式,并未行礼,只由总统于十时进入会议后登坛宣读文告而毕其事,不过十分钟。”第二天,在美养病的代总统李宗仁发表声明反对蒋介石复职,称:蒋既已退休,即为一介平民,何能复职?3月16日下午二时,《自由中国》社举行座谈会,讨论“在维护人民自由与政治民主之原则下,对经济措施应采取何种途径,以实现经济社会化或经济平等”等一系列问题,其视野从最初的一味“反共”开始转向对国民党自身政治和经济政策的反思与检讨。3月31日,蒋介石下达总统聘书,聘任雷震等人为“总统府国策顾问”,这是雷震在国民党政府中最后一次被任职。

当时香港的政治环境比较复杂。英国政府已正式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当局对中共也表示出一种友好姿态,大批流亡到香港具有明显政治倾向的一些人士,包括军人、政客、知识分子、各级民意代表、工商界领袖、资本家等,只要从事政治性的活动,“即遭港警取缔,甚至逮捕诘问,尤其国府要员赴港,入境之后多被警方暗中监视” 。当时国民党流亡于香港的高级干部中,如许崇智、张发奎、顾孟余等人这时与美国已拉上了关系,正在积极筹组在国共两党之外的“第三势力”,国民党对这些人心存顾忌,表示“只能慰问,来台则不欢迎”。

民、青两党领袖人物虽然公开表示支持蒋介石,“但在政治上总是想分一杯羹,所以只能敷衍,不能对彼等有所承诺”。可见这时蒋介石在心理上也极为矛盾,其中最大的困惑就是在政治上究竟应当是“独裁”还是“民主”。若以蒋的个性及一贯作风,他当然是想“独裁”到底,最好能退回到北伐身任“总司令”大权独揽的那个时代。然而,此时世界潮流是自由民主大势所趋,蒋介石若想得到美国的军援,其首要条件就是实行“民主政治”。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指名让雷震出任自己的慰问使者前往香港,其目的只是想“安抚人心”,做一点表面文章,并未想到要“团结”或建立什么“联合阵线”,与雷震这时的想法相去甚远。

1951年1月11日,这一天早晨雷震未吃早饭,去医院检查身体。这是一次例行的检查。雷震感到自己近来有点发胖,验血时找不到静脉,左手连插三次也未见血。之后又去检查眼晴,暂无多大问题。下午二点,王世杰让雷震去自己的寓所,告知蒋想让他去香港慰问。雷震问:这是你个人的建议,还是蒋本人的意思?若是你个人的建议,则不想去,因为此事难办;而蒋身边说话的人又太多,若不能给予信任,恐一事无成……王世杰说,这件事蒋本人已提出过两次,是点名让你去的,当时也有人推荐端木恺 ,蒋没有表态,洪兰友则是自告奋勇,但黄少谷(时为蒋介石办公室秘书主任,作者注)不赞成,恐陈诚也不愿意,因为对于民主人士,洪未必有办法。所以,蒋想让你去 。王世杰嘱咐雷震事先拟一计划,“俟召见时面呈,俾有所确定,今后可照此进行”。有关雷震赴香港慰问这件事,马之骕有如下评述:

可见蒋对此事早已胸有成竹,非雷震莫属了。一方面对雷震信任有加,一方面也是“知人善用”,因蒋深知雷无论对民、青两党领袖人物及素倡自由民主的知识分子均有旧交,认为此行必能达成任务,至于端木恺办事能力有余,但其系属孙科,恐怕“靠不住”,所以不采纳。洪兰友系属“CC”,心思也很稠密,但其对党外人士关系不够,亦难成事,不过他既然自动请命,将好作个人情,所以嘱王世杰谓“去香港可多派一人,即洪兰友”,在蒋介石的心术来说,加派洪兰友也有监视雷震的作用,以防其“出轨”。

1月16日上午十点半,蒋介石约见雷震。“予将所拟意见呈阅,逐条解释后,并谓必须政府将方针确定后始能进行,总统谓可先去慰问,对予之书面意见谓可交改造会第五、六两组讨论,观渠之意思不欲由行政院来主持” 。雷震这次见蒋可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的意见并未能受到蒋介石的重视。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雪公(即王世杰,作者注)来电话,谓辞修(即陈诚,作者注)约定五时见面,到时少谷、雪公已在座,谈一小时许,对赴港任务交换意见。大意均以救护为目的,而不云团结,我真不知大家的用意所在。

如仅云救护,则失去意义甚大,予因辞修意见不明,予亦不便强调团结之意义……”1月29日,雷震又对王世杰说,“因一再听到总统、行政院长对香港之行,只云救护,不云团结,予深不解。予主张目前即不倡导联合阵线,最少亦应先铺下向此方向进行之道路。……应召开联合阵线会议,犹如总理北上之善后会议,汪精卫上台之国难会议及庐山会议,但在目前应先预备,到反攻时即开会,发表共同宣言……惟此事在党内意见应先统一,以免蹈过去政协会议之失败” 。王世杰虽然理解雷震主张团结民主人士的一番苦心,但身为“总统府”秘书长只有按照蒋的旨意行事,他无法回应雷震的这番话,只是嘱其此行“应绝对保密”。此间香港新闻界已有人传言,称国民党政府将派员来港组织大撤退,这在舆论上于国民党十分不利。

1月31日,雷震与洪兰友动身前往香港。

此次香港之行,前后三十天。雷、洪二人至3月4日返台,雷震在香港时东奔西走,可用“马不停蹄”来形容。香港之行,至少完成了三个任务:一,对流亡人士的慰问。以“总统府”和“行政院”开列的名单为主,雷震与各方人士进行接触与沟通,共计三百多人;二,调查“第三势力”的情况。这是国民党内部最为关切的一件事。其重点在“第三势力”的经费是否来自于美国?有哪些人参加?国民党原高级干部中又是哪些人?三,营救一般的拥蒋人士,成立相应的组织机构。应当说,雷震基本上是在按照既定计划执行,当然也有一些题外之议。雷震归来后,将香港之行全经过写成一份详尽的报告,除上述内容外,其中还有青年党领袖左舜生等人所提的意见,即他们愿意到台湾来,但国民党必须“废除学校三民主义课程和军队党部”,并建言军队应属于“国家”所有。蒋介石看到这份报告之后,“当即震怒,认为雷震等不该接受党外人士的‘滥言’,如此报告,认为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于是怀疑雷震‘已中党外之毒’,靠不住了!所以就在心坎儿里先把雷震从‘忠榜’上除名,但仍留在门槛儿里以观后效。内心虽恨之入骨,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不为‘外人’所知。” 从马之骕这一段近乎于小说心理描写手法的叙述中,我们可知此次香港之行以后,雷震与蒋介石的关系已开始降温。雷震则认为自己的报告十分重要,尤其是“联合阵线”问题,实为国民党在日后企图“东山再起”的一个先决条件。这个报告在改造会上讨论时,“闻者甚感惊奇”,反对者之多,让雷震大惑不解,“可见一般改造委员,对外间要求简直未予考虑,终日闭门造车,情形殊为可怕”。其实,这些“改造委员”岂止是终日闭门造车,他们十分清楚在学校中开授三民主义课程以及军队中设立党部,均为蒋介石本人的意思,有谁敢反对呢?如“联合阵线”问题,唐纵 私下十分赞成雷震的意见,在会上则“措词闪烁”,莫衷一是。3月29日上午十时,雷震赴忠烈祠公祭,遇到了蒋经国。小蒋当即邀请雷震出去谈话。这是让雷震深感愤怒而又绝望的一次谈话,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详细记述了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特录于兹:

上午十时至忠烈祠公祭,为节省汽油,坐蒋匀田车去。到后不久,遇到蒋经国,彼即邀予出去谈话,彼即开口说:“你们有个提案,要撤销军队党部是不是?”予答经不错,并云今日军队有政工人员,何必再来另一组织之党部。彼云:“你们是受了共产党的唆使,这是最反动的思想。”予正拟申辩,彼又谓:“这是最反动的思想,你们这批人,本党不知吃了多少亏,今日你们仍不觉悟,想来危害本党,……”又在谈话中间对学校之三民主义亦曾提出,但未强调。予云,军队有政工,尽可将本党一切由其灌输,彼云,就是要党部,并未提出理由。其态度如此无礼,出言如此不择词句,令人非常难过。回思予在港时,不知替他们辩了多少,如有人谓总理传子、总裁传子;又谓政治部写信请张强谈话,用奉主任谕字眼,张强未去,而同时召唤二人,另一人去后,被蒋经国大骂;又谓陈辞公受尽蒋经国之气。予不辞舌劳,多方为之辩护。不料彼今日以同一方法来对付我了,岂应以怨报德欤?

蒋经国在忠烈祠门外的“无礼之举”,让雷震始料未及。若干年后,宋英对马之骕说:“……那年雷先生在圆山忠烈祠,被蒋经国辱骂的事,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了,但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实在是非常难过。他在深夜和我讲经过时,已经是泪盈满眶!我记得他气呼呼地说:‘蒋经国这个小子真可恶,去年他还叫我雷伯伯的,今天他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我,他看了我们的报告,说我是受共产党的唆使,还说我要造反,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当时安慰他说:算了吧!把他当成畜生好了。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不觉悟,还在胡作非为,简直不是人嘛!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何况你今天遇到畜生呢?……” 蒋经国之所以对雷震如此出言不逊,完全是因为此时蒋介石对雷震已大为满。而改造运动的真正目的,又是想要走一条更为专制的政治路线,所以蒋氏父子对党内自由派人士的态度已有了一个根本转变。

4月16日,在改造委员会圆山就职会议上,蒋介石当众对雷震等人“痛切申斥”,可见雷震的这份“香港报告” 确实刺激了当局脆弱的政治神经:

总裁致词时,对予及兰友转述港方人士之建议,请废止军队党部,而以政工人员代行军队政治教育及宣传三民主义之机构,予以痛切申斥,并责骂谓我等此等行动与匪谍及汉奸无异,为一种寡廉鲜耻之行为。一再责骂,最严厉者有以上数语,内容大都系责骂之辞。军队设党部一事,在行民主政治之国家,实不应有,究竟应否设立,见解可有不同,但予等自港返台,自应将港方意见反映出来,党部可不采用,但不必如此咒骂。总裁过去昭示党员,有话要向党部讲,不能对外发表,今对党部提出意见,又遭责骂,以后有意见亦不敢讲了,且对许多人提出此事,实无异将此事公开了。

第二天,雷震去洪兰友处,将蒋介石的讲话大致面告。在这一段时间里,雷震苦闷的心情在日记中常常见诸笔端,其中有“国家至此,个人又复何言?终日心绪不宁,所忧者今后如何回大陆,回大陆如何使政治走上轨道,而且施行民主政治?个人之荣辱事小,国家前途事大”之句。从这时起,雷、蒋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破裂,尤其是当蒋经国作为权力核心中的重要人物浮出水面后,这位留学苏联十八年、深谙其斗争哲学的少公子“无论文斗、武斗、快斗、慢斗、轻斗、重斗,样样精通” ,与具有民主理念的国民党内部自由派人士实在是水火不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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