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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麻烦大了。”
清晨一早,洛七的第一句便如是说道。
莫飞雨道:“有什么麻烦比石青城还要棘手?”
洛七拍出一张莫飞雨的画像,道:“一两一张,你看他的画功如何?”
莫飞雨大致略看,道:“高了。”
洛七道:“有市无价。”
莫飞雨着实吃惊,道:“竟还是抢手货!”
洛七道:“这个书生还真是……我怎么就没到呢?”
知道莫飞雨的人不多,认识莫飞雨的自然也不多,不得不说这书生还真是寻了个很好的发财法子。
莫飞雨道:“你缺银子?”
洛七道:“我喜欢银子。”
南城洛家家大业大,自然不会缺银子。
他很诚实。
莫飞雨道:“银子是个好东西。”
洛七道:“是的。”
莫飞雨道:“有了它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
洛七道:“是的。”
两人已经出城。
他们走的不快,一如散步漫不经心。
洛七道:“你似乎有心事?”
莫飞雨道:“我在等一个人。”
洛七道:“这个人很重要?”
莫飞雨道:“他是个无比有用的人。”
洛七道:“他知道你要去落日霞?”
莫飞雨道:“知道。”
洛七道:“那他为什么没有同你一起来?”
莫飞雨道:“我叫他不要来。”
洛七道:“哦?”
莫飞雨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回望康家集,其实他很不希望那中年人跟来,因为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把握。
他们依然没有上马,依然走的不快,最后依然是停在了一处小酒铺。
说是小酒铺,还真是小的可怜。
只一间屋子,一个草棚,两三张桌子。
倒是有些人,不多,三四个,且都是普通的行脚商人。
两人把马系住,还未就座,另一方的道路上两骑急行而来,倏忽间就到了跟前。
这两人,一个铁甲赤膊,雄壮英武,一个劲装束身,简洁干练,身上都配着腰刀,腰上都挂着腰牌,脚上都蹬着马靴,胯下坐的也都是膘肥体壮的大青马。
到了酒铺,这二人勒马长嘶,动作整齐一致。
那膀宽腰圆的汉子翻身下马,上桌就道:“酒水肉食给爷们整些过来。”
另一个精干汉子拦道:“临行前师父可有交代的,事情办成之前,不得饮酒。”
壮汉道:“喝它个一杯两坛的误不了事。”
精干汉子语重心长道:“这次的事干系重大,半点马虎不得,再出了差错,师父肯定饶不了你,到时不死也得脱层皮。”
壮汉道:“白先生神机妙算,那常……”他见莫飞雨与洛七刀剑傍身,心生机警,连忙改口:“那贼子已是瓮中之鳖,我谅他天大的本事,也难逃脱。”
精干汉子道:“话是如此,可那贼子箭法通天,恐怕不会束手就擒,一番恶斗避免不了。”
壮汉把酒坛摔的砰响,冷哼道:“有我铁虎在,容不得他逞凶。”
精干汉子道:“你若是少饮些酒,这事早就成了。”
铁虎不忿,气道:“谁能想到那贼子恁地可恶,竟在酒里下毒……”
精干汉子斜眼瞧他,他臊的脸红,道:“我承认上次是我的错,所以这次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把他留下。”
他将酒坛掷出,酒坛触地应声破碎,酒水四溅泼洒了一地。
精干汉子微微一怔,道:“你的命比他重要。”
铁虎道:“如果能捉住那贼子,死我一个,又何妨。”
精干汉子道:“为了那贼子,铁旗门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铁虎怒道:“待捉住了他,我定要在他身上戳上十七八个窟窿眼。”
精干汉子已经吃好喝足,掏出些碎银放在桌上,回首跃身上马,道:“只要捉住了他,别说十七八个,百十来个都没有问题。”
铁虎也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抢上马背,道:“那我可要戳个痛快才肯罢休。”
两人说话间打马离开。来匆匆,去匆匆。也亏的他们坐下马儿膘肥体壮,奋蹄奔腾,只几息间,没了踪影。
那酒铺的店家直盯着铁虎二人走远,收拾了桌上的剩菜残羹,对着众人说道:“也不知道他们要捉的是个什么人物,这些日子来来回回去了七八趟的人。”
一旁歇脚的货郎道:“是不是昨日在城中杀人的莫飞雨?听闻他一剑飞仙可斩日月,当时那使枪的动都没动,就一命呜呼了。”
那挑担的道:“我听人说,他手上的剑才真叫厉害,通体透亮白玉无垠,那家伙,价值连城。”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大其词,简直要把莫飞雨说成是天上的神仙。
那推车的汉子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问上两句,一副跃跃欲试。
那店家见他们越说越离谱,轻咳两声,道:“他们要捉的却不是莫飞雨,是个姓常的汉子,说是杀了他们的门主,来寻仇的。”
莫飞雨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他开口问着,洛七停了酒,颇是意外的盯着他看。
那店家道:“前前后后有三十多人,清一色的强壮汉子。客官问这个干嘛?”
莫飞雨道:“这姓常的汉子,我认得。”
那店家闻言,心里畏怯,不敢吭声,货郎三人也往一侧挪了又挪。
他们不理江湖恩怨,铁旗门还是知道的。
铁旗门。一开始并不叫铁旗门。
铁旗门。是江湖人给的。
是认可。
是称赞。
铁旗行万里,碧血洗青天。
铁旗门内的弟子多是行伍出身,忠肝义胆自不消多说,侠义无双那更是人人称道。
所以店家和货郎才会有如此的反应。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铁旗门要捉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既不是好人,那便是坏人。
人以类聚,他的朋友,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七迟疑着,拿捏片刻,这才问道:“你要等的人是他?”
莫飞雨道:“是的。”
洛七道:“叶问天是他杀的?”
莫飞雨道:“是的。”
洛七道:“你等不到他了。”
莫飞雨道:“哦?”
洛七道:“铁旗门内好手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浴血拼杀出来的汉子,他们要捉的人,没有能逃脱的。”
莫飞雨道:“他逃脱了三次。”
洛七摇头,苦笑道:“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无论多少次,只要是得罪他们的人,他们定会死咬不放。这次又是白先生亲自出手,他插翅难逃,非死无生。”
莫飞雨道:“他死不了。”
言辞凿凿。
洛七道:“除非你去救他。”
莫飞雨道:“我一定救他。”
这句话是承诺,一个重要的承诺。
洛七道:“其实,你的心并不冷。”
莫飞雨道:“因为他有用。”
洛七只当莫飞雨嘴硬,并不认同,说道:“白先生还从未失过手,想从他手底下把人救走,绝非易事。”
莫飞雨道:“江湖人的事,有几件是容易的?”
洛七没有回答。
因为根本不用他来回答。
江湖人的事,没有容易的。
哪怕最简单的活着。
哪怕苟且偷安。
枯叶残枝,深秋依旧。
夕阳。
冷风。
百里肃杀。
康家集以南四十里,有山陡然而起,山上有林,也是萧瑟凋敝。
有人穿梭其中,落叶残枝嘎吱作响。
穿过一片荆棘林,眼前是块空地,地上散落着箭枝,箭枝旁边立着个人。
这人粗布长衫,系着腰牌,三十来岁,乌黑脸,耷拉着眼皮儿,看起来没甚的精神。
来人到他跟前,一躬身,道:“白先生,铁虎他们到了。”
白先生道:“人呢?”
来人道:“跟着谷文礼进山了。”
白先生道:“他倒积极。”
来人道:“上次喝酒误了事,心里面窝着火呢。”
白先生道:“这一次便叫他插翅难逃。”
说话间,他弯腰捡起了一支箭,在手中把玩几下,握在手里拇指一按,撅了箭头,猛地掷了出去。
那箭,夺地一声,入木三分。
来人被他惊了一跳,抬眼看去,愈发震惊。
箭上竟插着一只白鸽!
——那箭穿了白鸽的翅膀,将白鸽钉在了树上。
这人迟疑一下,旋即走了过去,取下了白鸽,拿掉信件,递给了白先生。
许是信上的内容令白先生满意,他笑的很是灿烂。
他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一声哨响,此起彼伏,随后林间响声大作。寻声过去,就见铁虎已与一个中年人斗在了一起。
这中年人眼熟的很。
他身上衣杉褴褛,腰间箭囊空空如野,就连那一张劲弓,也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想来期间定是经历了诸多恶斗。
铁虎的拳头又一次落空,劲道愈发大了起来,拳风呼啸,席卷落叶,漫天飞扬。
中年人欲避其锋芒,铁虎哪里肯给机会,粘着中年人近身短打,纠缠不放。
铁虎道:“老子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他又是一记刚猛的直拳。
这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闷哼一声,强忍着痛,侧身踢出一脚,直踹在了铁虎腰身上。
铁虎受了一脚,不怒反笑,朗声道:“脚上无力,你还能撑多久?”
中年人确实力不从心了,招架迟钝,进攻疲软,脚步虚浮,气喘连连。
铁虎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
中年人依旧不理,收拳作掌,横劈而出。
铁虎左手一挡,旋即化掌为爪,扣住了中年人的脉门。
中年人来不及挣脱,铁虎的后招便又袭来,那铁拳劲道十足,击中中年人的心口,中年人气息凝滞,咳嗽不断,险些咳出了血。
状况还未缓和,铁虎又弹腿踢出,将中年人踢出好远。
中年人倒飞出去,撞在树上,直撞的七荤八素,险些昏头。他却不敢耽搁,翻身爬起,拔腿就走。
见中年人逃遁,铁虎的眼睛都绿了,但他却没有着急去追,而是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他很想追。
但他记得白先生的安排。
就这样一个逃,一个追,行了一段,中年人忽然停住。
他觉察到了危险。
铁虎道:“怎么,想通了?不逃了?”
中年人迟疑着,沉思着,额头的汗珠已如豆大。
林间响声又起,刀光,暴喝,危险真的来袭。
就在中年人前方一丈之地。
是那个精干的汉子。
他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出手,就是杀招。
中年人就地一滚,躲过这一刀,虽然狼狈,却好过丢掉性命。
精干汉子道:“白先生一早就算准了你会往此地,这次看你还往哪里逃。”
中年人道:“我一个问题。”
精干汉子道:“你问。”
中年人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康家集?”
精干汉子道:“因为落日霞要抢回康家集,常青楼绝不会坐视不理。”
中年人道:“所以你们就在康家集等我?”
精干汉子道:“正是。”
中年人道:“你们怎知我一定会来?”
精干汉子道:“因为常青楼每次下山,都有你陪同,你们形影不离。”
中年人神色忽然悲伤,却又转瞬即逝,变的坚强,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精干汉子道:“三年来为了捉你,我铁旗门死伤无数,你要死,却没那么容易。”
铁虎道:“三年前你可想过会有今日?”
中年人道:“没有。”
他确实没有。
他也想不到。
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个中变故频繁发生,他根本没空想。
铁虎上前,一伸手,撅了中年人的肩呷骨,废了中年人的双臂。
中年人浑身一颤,冷汗如雨,险些疼昏过去,却一直紧咬着牙关,不肯惨叫一声。
精干汉子道:“倒是个汉子。”
中年人道:“杀了我便是,何必要辱我。”
铁虎道:“留你一命,还有用处。到时自会给你个了断,绝不欺辱。”
中年人道:“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等不到他了。”
精干汉子不信,道:“常青楼岂会弃你不顾。”
中年人道:“他不会来,因为他来不了。”
精干汉子道:“是因为莫飞雨?”
铁虎道:“看来传言是真的,那莫飞雨果真偷了剑典。”
中年人道:“自然不是。”
精干汉子道:“你说不是,我却不信,今日路过扶亭,曾听闻有人见过莫飞雨,想来常青楼也在附近。”
铁虎道:“待着大仇得报,我定痛饮三天,醉他个昏天暗地。”
精干汉子道:“好!我一定陪你醉上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