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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见欢

几张信用卡来回倒,凑够了去夏威夷渡蜜月的盘缠,程悦欣抱着对美国的一腔憧憬,一头扎进了未来十年的生活。

第一节 天天天蓝

硅谷的天真蓝,这点比杭州强,程悦欣盯着机场的落地大玻璃下了结论。

这天蓝得清纯、蓝得理直气壮,远处淡近处深,挟裹着白云,像明信片上修过的图。虽然已经在夏威夷看了好几天蓝天,但程悦欣此刻还是望着飞机场外愣神。张思禹说,那张经典的Windows桌面图,就是在这附近什么地方拍的。找一天一定去那儿拍张一模一样的照片,MSN Space上发一遍,BlogCN上再发一遍,程悦欣想得欢欣雀跃。

午后1点,名不虚传的加州阳光照进了奥克兰机场。程悦欣斜身倚靠在自己大红色的行李箱上,一边用夏威夷地图扇着风,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张思禹从传送带上搬下第二只行李箱。张思禹背心已然湿掉一片,程悦欣看在眼里,从包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替他抹着额头,半埋怨半撒娇说:“跟你说不用跑不用跑,你看,行李刚刚到。”张思禹还处在新婚蜜月的兴奋中,看着妻子纤巧白皙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激荡。

“飞机刚停林锐电话就来了,”张思禹顺势捏住程悦欣的手,“这会儿他的车大概已经绕了3圈了。”程悦欣抽出手,娇嗔着用另一只手上的地图拍了张思禹一下,嘴里笑着说:“讨厌。”

林锐的车子围着机场绕到第5圈,终于接到张思禹的电话。车方停,就看到穿着大红花衬衫的张思禹拖着两只大箱子碎步小跑地朝他而来。平时不苟言笑的张思禹此刻不光穿得像朵花,更笑得像朵花,整个人都透着春风得意的风骚。

但张思禹没什么好看的,林锐的视线掠过他朝后面望去,只见一个白白瘦瘦穿着同花色大红连衣裙的女人慢悠悠地走过来。走得近了,才从白色宽檐太阳帽的下面,露出一张瓷娃娃一样的脸来——秀气挺拔的鼻子,翘嘟嘟的嘴唇,细长的丹凤眼弯弯,总含几分笑意。林锐咧着嘴下车帮张思禹放箱子,一边朝他肩上捶一拳,低声笑:“行啊你,可算搞定‘茶包’了。”

茶包,就是trouble——麻烦。

张思禹回国向程悦欣求婚,是林锐怂恿的。林锐说:“你既然工作搞定了,就早点把你那个茶包接过来,省得她三天两头闹。”

那时候是情人节,程悦欣又在闹别扭,先明示暗示别人都有男朋友送的礼物和花,就她没有。等张思禹淘宝上买了花送到,程悦欣依旧还发脾气:“淘宝上买花有什么用啊?我要的是人,我要人呵护要人陪啊!”发完脾气MSN就下线了,留下一脸错愕的张思禹。第二天一看,程悦欣的MSN签名档改成了“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然后对张思禹的消息闪屏一概不回。

张思禹叹口气:“接过来哪里那么容易?总得先结婚吧?结婚的事,总要双方家里慢慢商量吧。”林锐不屑一顾:“哦哟,你这猪脑子!你现在工作都搞定了,还不赶快把你们的事也定了?你那未来岳父岳母什么人你不知道?是,你是挺好的,堂堂伯克利的博士,前途无量,一表人才,但人家不满意啊。这种公务员家庭,女儿从小拴在身边,管得是服服帖帖。最好从小到老,让他们从头管到脚。甭说来美国,动物园人家都不乐意让她自个儿去!你们异地这两年,这二老可没少费心给茶包介绍相亲对象吧?可不就等着拆散你们俩吗?”

介绍相亲对象的事张思禹知道。每次程悦欣断然拒绝后,就会找他闹一闹,哭诉一下自己的不安全感、对未来的不确定。张思禹很受用,觉得,女朋友虽然爱作,但是有底线,是坚定爱着自己的。在心底,他说不定还是喜欢程悦欣这种小女人姿态的。作代表她在乎他,需要他。于是他每次悉心去哄时,心里总有一种作为男人被需要的满足感。

车开上了高速,程悦欣望向窗外的眼睛渐渐灭了光彩。她嘟哝:“这就是硅谷啊!”张思禹正在和林锐交流夏威夷租车事宜和行程安排,没听清楚程悦欣的话,从副驾驶转过头来问:“你说什么?”程悦欣嘟着嘴,指着高速路旁边连绵起伏但却黄不拉叽的荒山:“你看这山!”张思禹解释:“哦,夏天硅谷是旱季,所以山都荒了。到了冬季下雨,这些山都会绿的。”

林锐却听出来了程悦欣话里的意思,笑着说:“是吧,我第一次来美国跟你想法一模一样!以前在国内,印象里的美国,不是拉斯维加斯就是纽约,想着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总得搞点腐朽堕落的纸醉金迷吧?结果来了一看,我去,哪里有一点灯红酒绿的意思!整个一大农村啊,我连河北省都出了吧!”

程悦欣是杭州人,从小到大没出过江浙沪包邮区。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听到京腔,立刻被林锐会跳舞的语音语调吸引住了,捂着嘴笑起来。

林锐继续侃侃而谈:“禹嫂,知道硅谷为什么叫硅谷吗?”

程悦欣心里很不喜欢禹嫂这个称呼,感觉像菜场里卖鱼的。但她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林锐、张思禹、胡金柱三个人,互相称某哥,对着彼此的老婆女朋友就称某嫂。张思禹被叫成禹哥,自己只好是禹嫂。

这个称呼慢慢再去改吧,程悦欣心想,刚见面不熟悉,别显得自己太难搞。于是回答起了林锐的问题:“硅谷就是个城市的名字吧?”

“那多没意思?”林锐得意地说,“硅谷不是一个城市,是一个地区,就跟长三角一样。硅谷硅谷,是因为硅是半导体芯片的原材料,硅谷就是做半导体芯片起家的。当然现在啊,像谷歌啊、苹果啊这些公司都在硅谷,就跟硅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有种说法叫硅谷去硅。不过不管怎么说,硅谷一直都是全世界高科技行业的圣地。禹哥要去的那个公司,别看没刚那几个有名,但在业界也是响当当的。你要是玩游戏,做Photoshop,搞视频,那不管你在世界哪个角落,都得用他们的卡。”

林锐从后视镜里看程悦欣的表情。刚出国的人都有落差,他替张思禹这一通吹,也算为了兄弟的幸福仁至义尽了。但程悦欣显然没有接收到他后半段话的糖衣炮弹,而是只听到了前半段。

程悦欣开心地摇前排张思禹的肩:“苹果就是你送我iPod的那个公司是吗?”张思禹点头:“对,他们公司今年也做手机了,出了一个叫iPhone。”“我知道!”程悦欣欢呼起来,“我们处长有人送了他一个,说是香港带来的,屏幕上可以直接按。上面有个游戏可好玩了,好多蚂蚁,直接甩屏幕玩,比贪吃蛇好玩多了!”

张思禹和林锐相视一笑,说:“就知道你们小女孩喜欢,我之前还在和林锐说,iPhone在占领商务市场上肯定拼不过黑莓。黑莓手机更适合商务形象,iPhone就是时髦的玩具。”但程悦欣鼓着脸,表示不服气:“我就觉得iPhone挺好的,我们处长说,还可以拿他直接回邮件呢!”

“现在手提电脑那么方便,谁会用手机办公?”张思禹没放在心上。

程悦欣被反驳了很不爽:“我出国前两天看波士堂,请的就是你们公司的老板,那个叫黄什么什么的。他可说了,以后人们娱乐、办公、看电影,所有一切都会在一个手机上,是什么移动什么终端!你别欺负我是文科生,什么都不懂!”

张思禹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程悦欣脸鼓鼓涨红,眉头紧皱,像是真生气的样子,赶紧服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好好好,我老板说的都对!”林锐补充:“嫂子,你也是他老板,所以你说的,也都对!”

阳光闪亮,程悦欣一心想看清楚初到硅谷的模样,但二手丰田上的冷气不足,车里不一会儿就弥漫着温热的昏沉。林锐打了几次空调没打上去,对张思禹说:“禹哥,你这车也该修修了,空调太破了!”

这辆快10万买的二手破车虽然现在是林锐在开,但却是张思禹的座驾。林锐有辆中看不中用的红色野马,拉风是拉风,但根本装不下行李箱;胡金柱的车更破,后备厢小,更重要的是他怕耗油。所以平日里三个人接送机都开张思禹的车。

“不修啦,我们要换车,是不是张思禹?”程悦欣推着张思禹的肩膀。张思禹回国求婚时,亮了自己的录用信,一年9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那就是70多万啊!加上态度诚恳,把林锐操刀的求婚感言背得滚瓜烂熟,彻底征服了程悦欣父母和大小姐本人。

70多万,什么车不能换啊?程悦欣愉快地想。她的周身在磨白的无纺布里放松下来。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依稀听到前座还在争辩。

张思禹说:“我想看看本田思域和凯美瑞。”

林锐说:“怎么又是东方神车,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别听柱哥的,他一天到晚就是小市民假美丽,油耗油耗……”

夏威夷蜜月累了,坐飞机也累了,迷迷糊糊地,程悦欣就睡了过去。梦里脚步浅浅深深,自己似乎依旧在毛伊岛上,又似乎还在西子湖畔。面前有一片湖或海,水面波光粼粼,远处有人在唱着听不真切的曲子。蓝天,薄烟,篝火,断桥。颠簸再颠簸,摇晃再摇晃,好像看了一场昏昏沉沉的电影。等被摇醒,所有虚幻的梦境变成了张思禹真切的脸:“悦欣,咱们到了。”

程悦欣按按太阳穴,挣扎着下了车。等慢慢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有一栋两层小洋楼,红色瓦顶,奶黄色的墙,一段四五步的楼梯通向一扇木制的大门。门旁边,有个大大的飘窗,窗前站着一个穿睡衣的短发女人,看着50来岁,正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自己。

程悦欣拉拉正在搬行李的张思禹,张思禹一看,低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上海房东。”

程悦欣也猜到了。张思禹一直对她说,冯品芝这个房东精明,难搞,经常为一点水电费来为难他们。知道程悦欣也要住进来,冯品芝很是不开心。

她的意思,好好的房子怎么现在住了那么多人!当年租给他们三个,是看着他们都是单身学生,方便清静,也不开火。没想到一个拖一个,现在变成三对了,其中还有个大肚子。这就不划算了,她吃了大亏。脸耷拉了几个礼拜,最后每家涨了50块房租才算作罢。

程悦欣的家教,是小心谨慎,面面俱到。于是笑盈盈地进了门,拿出两盒夏威夷巧克力和一串绿水晶手链来:“您就是冯姐吧,张思禹老提您,说您可照顾他们了。我们从夏威夷特地选了这个绿水晶送您,他们都说绿水晶是夏威夷幸运石,能带来好运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冯品芝的脸色松动了一下,客气了两句,就在窗前阳光下端详起了绿水晶。

冯品芝想:这个斯斯文文的小女孩识相,杭州到底是大城市,离上海也近,就是比乡下来的强。“冯姐”这个称呼一出口就让她舒服,比那个傻乎乎嘴一张喊“大妈”的郝会会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冯品芝心里满意,于是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小程是吧,欢迎你来,我这个人很随和的,但丑话说在前面,我这里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你们今天累了,先搬行李吧,我就先不奉陪了。”

冯品芝前脚刚迈进房间,郝会会后脚就从厨房大呼小叫地迎到门口:“禹嫂,你可来了!你家禹哥盼得呀,这两年张口闭口我们茶包怎么怎么了,今天我可算见着了!”

郝会会微胖,梳一个乱蓬蓬的马尾,身上围着个洗得发白的围兜,肉鼓鼓的脸上颧骨处两大片对称的晒斑。肚子在围兜下傲然突出,让人分辨不出是本来胖还是4个月的身孕。

她说漏了嘴,把林锐私底下叫程悦欣“茶包”的事抖了出来,张思禹吃了老大一惊,紧盯着程悦欣的脸色。还好程悦欣累了,没仔细听,脸色如常。郝会会也没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一把夺过程悦欣手上的包和袋子,热情地把程悦欣送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随后就扯着大嗓门去和林锐争着提箱子。

程悦欣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眼前的一切——沙发、电视、厨房、墙壁上挂着的画。虽然过去两年和张思禹Skype(网络即时语音沟通工具)连线时经常看到眼前的这个画面,但身处其中,还是有一种陌生感。

我真的到美国了吗?程悦欣暗暗问自己。

正在这时,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响,从楼梯上下来一个穿着汗衫背心的男人。瘦瘦的,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头发乱糟糟,戴着眼镜皱着眉,嫌恶地望着郝会会:“吵吵,吵吵,一天到晚就听见你吵吵!跟你说我下午还要去实验室你早上让我好好睡觉,就听见你那破锣嗓子!一天到晚只会吵吵吵!”

郝会会放下手上的活儿,满脸堆笑,轻声细气:“哦哟,我忘了,把你给吵醒了。”张思禹赶忙打圆场:“柱哥,不好意思,是我不好,吵醒你了,柱嫂都是在帮我拿东西。”

背心男看着张思禹一愣,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哎哟,你度蜜月回来了啊!”朝客厅一看,果然看到端坐着的程悦欣。

胡金柱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身体微弓,面色涨红,一溜烟地原路蹿了回去。等再下楼时,背心外套了一件格子衬衫,头发也梳理过了。他推了推眼镜,朝着程悦欣伸出右手,薄薄的嘴唇一张:“你好你好,我叫佛莱德,是张思禹的室友,我也是伯克利的。”

程悦欣想笑。她早就听说张思禹有两个室友,除了林锐,另一个叫胡金柱。

胡金柱比张思禹林锐他们还大个七八岁,35了,生物的博士后,网上最新代号叫“生物千老”,寓意千年老博士。张思禹林锐都管他叫“柱哥”,程悦欣本来想跟着叫,没想到柱哥却报了个英文名字出来。程悦欣一边跟他握手一边向郝会会看去。果然胡金柱顺势指着他老婆:“这是我太太,玛吉,就是张曼玉的那个玛吉。”

郝会会是实在人,大手一挥:“别听他的,啥卖鸡啊,我叫郝会会,你叫我会会,柱嫂,都行,随便叫。”她刚咧开嘴哈哈,却看到了一旁胡金柱恨铁不成钢的注视。讪讪地,把剩下的一半豪爽的笑咽回了微凸的肚子里。

程悦欣跟着尴尬地笑了笑。

等张思禹上班发工资了,就搬出去,这么点地方住那么多人,吵都吵死了。程悦欣又下了一个决心。

以上,就是2007年,程悦欣到硅谷后,所有的第一印象。

第二节 鄙视链

躺到床上,浑身的劳累酸痛都泛了上来。程悦欣赖在床上,半点都不想动弹,让张思禹拉了网线连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在PPS上继续追《越狱》。张思禹把两个大箱子搬进房间,该洗的该挂的一样样往外拿。程悦欣笑着,拿赤脚朝他屁股上一顶,鲜嫩欲滴的红指甲一弹,声音都是娇:“老公辛苦啦,老公最好了。”

一躺就躺到了傍晚,只听郝会会的大嗓门在楼下喊开饭。

张思禹挠挠她脚心:“下去吃饭吧,柱嫂知道你要来,特地做了家乡的卤面,可好吃了。”程悦欣皱着鼻子:“不想吃什么面,我累死了,再躺一会儿。”张思禹笑着摸她的胃:“怎么?肚子不饿?”摸着摸着手掌炙热起来,指关节一弹,径直往上游走。

“讨厌,”程悦欣一把打掉在胸前的手,道,“饿,但我不想动了。”张思禹几年培训下来,好歹听懂了夫人的画外音,一声“得令”,就下了楼。顾不上自己吃,先给程悦欣端了一碗上来。端上来还不够,程悦欣笑嘻嘻,嘴一张,张思禹只得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往里喂。

到郝会会上来收碗,薄木板门里,就传来咿咿呀呀的嬉笑呢喃。旖旎的新婚时光倒让听的人害羞起来,郝会会缩回要敲门的手,一转身,冲到楼下客厅擦起桌子来。

杭州到夏威夷,夏威夷到硅谷,程悦欣的时差彻底乱掉了。一觉醒来,先花力气辨认自己在哪里,再对着表想了很久现在几点。

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床的另半边张思禹若有似无地打着鼾。程悦欣望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忽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这套房子有四个卧室,一个在一楼,房东冯品芝住着,另外三个在楼上。靠北最大的那间主卧里面带个厕所,租金自然也最贵,林锐和女朋友郑懿住着。张思禹这间靠南,和胡金柱那间中间夹一个共用的厕所。此刻程悦欣穿着夹脚拖,推开房门,准备去上厕所。

“呀!”当程悦欣准备打开厕所门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女人的惊叫。叫声划破静夜,程悦欣也吓了一跳。一回头,厕所对着楼梯,楼梯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背着大书包的女孩。那女孩一双眼睛尤其亮,就在此时闪了一闪。

“啊,你是张思禹的女朋友吧,吓了我一跳。”那女孩忽然说。

程悦欣见郑懿的第一面没有好感。自己不过是上个厕所,倒是郑懿半夜里大呼小叫,怎么说起来,还成了自己不对。

但程悦欣还是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对,你是郑懿吧,那么晚才回来啊?好辛苦啊。”

郑懿面色疲倦地点点头:“那个,我挺累的,想洗澡睡觉,咱们以后再聊。”

程悦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望着郑懿的背影和大书包,不可名状的委屈在陌生的月光下点滴累积着。

什么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愿意半夜跟你聊天啊?

第二天跟张思禹逛伯克利时,程悦欣一边在坡上坡下追着小松鼠,一边数落着郑懿:“我看林锐人还挺好的,怎么找了这么个女朋友!没礼貌没修养,板着一张臭脸,半夜走路都不出声,还要反咬一口。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死样子,好像有谁高兴理她!”

张思禹不解风情:“其实郑懿这个人挺好的。表面上冷一点,但熟悉起来之后……”剩下一箩筐的好话,在程悦欣的怒视中咽了下去。老婆骂同性,自己不帮腔,死不足惜。

良久,见张思禹忐忑得够了,程悦欣才又问了一句:“她哪儿人啊?”

“哦,郑懿啊,川妹子,重庆的,”张思禹说,“本科北大法律的。”

北大的就了不起啊?这句话从心里冒出来,但终究没有底气冲出嘴巴。

清华北大统称Top 2,屹立在中国留学生鄙视链最顶端。张思禹的复旦,胡金柱的科大,已经落到鄙视链的第二级,林锐的北航都已经是三级水平。更何况,郑懿是本科北大。名校校友论起学位来,本科才代表出身。如果是硕士、博士,大家表情了然,不过都淡淡地“哦”一声罢了。当时,程悦欣还不了解这套名校鄙视链,但已经觉得,工业大学毕业的自己,似乎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北大有什么了不起。

“那出国后呢?”不甘心,还是要继续问。

“出国先在NYU(纽约大学)念了个‘老流氓’,现在在旧金山里一个学校念JD(法律博士)。”

“什么什么?‘老流氓’是什么?”程悦欣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张思禹笑起来:“‘老流氓’是LLM,是一个法律的硕士学位。”

“那JD是什么?”程悦欣又问。

“也是一个法律的学位。”

“她干吗要念两个?”程悦欣不解。

“JD是博士嘛,出来更好找工作。郑懿是想进big law(大型律所)的。”

big law又是什么呢?程悦欣不想再张口问了,张思禹语气中的欣赏让她不舒服。“不就是当律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没底气地轻声咕哝。工大也有法律系,当年程悦欣可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实习工资几百,毕业也不过三四千。

“大律所的律师还是挺厉害的,起薪14.5万,比我们这些博士赚得多。”张思禹感叹了一声。

程悦欣的脑子飞快地转:14.5万,乘以8,是多少?那个过百万的数字和郑懿那张模糊的脸,把程悦欣本来因着出国而飘飘然的心,死命往下拽了一下。

伯克利校园依山而建,白色的建筑,红色的顶,远处的钟楼,明明暗暗的绿色里,上下穿梭着永远在觅食的小松鼠。张思禹一股子热情,领着程悦欣左转右转,不断介绍这是哪个学院,那是哪个诺贝尔奖得主的停车位,像一个总算领了小朋友回家的孩子,非要一股脑把玩具都倒出来,一件都舍不得藏。

终于,到了地标Sather Gate(萨瑟大门)——四根大石柱间,有一正两侧三扇绿色铁门,镂空繁复,中门最上边,烘托着一颗高高在上的星星。

“在这里照几张相吧,”张思禹兴致勃勃,“这算是我们学校的地标建筑。你看到前面那个广场了吗?那个就是Sproul Plaza(史鲍尔广场),美国20世纪60年代言论自由运动就是在这里搞的,争取言论自由,反越战,支持黑人平权,这里是民权运动的大本营。”

程悦欣对美国历史知之甚少,但经张思禹一说,顿时也对这扇大门和门后的广场产生了兴趣,横竖左右拍了好几张照片。

仿佛是为了印证张思禹的介绍,正在这时,广场上传来一阵喧嚣,掌声叫声口哨声。张思禹拉了程悦欣去看热闹,广场正中央,一群男男女女拥挤在一起,中间有个扎着辫子的白人小伙,正站在台阶上,举着喇叭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他说几句,人群中就有呼声,再说几句,就被掌声和口哨声淹没。

程悦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人群的最后,她甚至看不清那男孩的真实长相,但这个场景却把她震撼了。这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激情,深深地打动了她。

“他在说什么呀?”程悦欣问张思禹。

“好像是抗议伊拉克战争,让美军撤军,”张思禹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好像提了几个议员的名字。”

这时,扎小辫的小伙发表完了演说,在一片沸腾中,聚集的人群慢慢变成了一支队伍,开始绕着广场中央一圈又一圈游行起来。

队伍的最后,有几个身材高大的白人女孩,打着鼻钉,正在发着厚厚的一沓黄色传单。张思禹怂恿程悦欣:“他们过来了你也去问她要张传单。”程悦欣紧张起来:“我怎么问她要啊?”张思禹道:“你就说,Can I have one,她就给你了。”

程悦欣的英语不能算不好,大二过四级,大四过六级,在单位的时候,偶尔还给领导翻译点东西。但,在中国考试和在国外使用,完全是两码事。夏威夷蜜月的时候,她曾经被张思禹怂恿去买过一次纪念品,面红耳赤地点头Yes摇头No,好不容易买完,店主问她:“Do you want yourreceipt in the bag?(需要把收据放在袋子里吗?)”连听三遍,完全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店主摇了摇头,直接放弃沟通。

这件事挫败了程悦欣的自信,从此后,但凡和老外沟通,程悦欣就躲在张思禹的后面。

戴着鼻钉的姑娘走近了,但她的眼神直接忽略过了人群中的程悦欣,把传单发给了旁边的人。“你快点问。”张思禹的声音在耳边催促。程悦欣张了张嘴,“Can I”了两次,终于没把句子说完。一片呼啸中,游行的队伍扬长而去。

“你声音太轻了。自信一点,美国这种地方,一定要speak up(大声说出来)。”张思禹说。

程悦欣站住了,加州的日光毒辣,瞬间,那种挫败和委屈感上涌。她对张思禹吼了一声:“都是你不好!”跺脚而去,又反身发泄:“别跟着我!”

吃午饭的时候,张思禹小心翼翼地看老婆脸色,买回来两个汉堡,一杯可乐。程悦欣的脸色松动了一下:“你怎么不喝可乐?”张思禹指着一个小的白色杯子:“我喝水就好了。”

“真抠,”程悦欣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要上班挣钱了吗,还在乎一杯可乐啊!”

张思禹叹口气:“老婆大人,我今天给你报个账。我们夏威夷蜜月,我花的是信用卡上的钱,我们现在还背着几千块卡债呢。”

尽量不用父母的钱,是张思禹和程悦欣商量好的原则。但程悦欣没想到,自己高风亮节,不要车不要房,但一结婚已经背债了。

“你没有存款的吗?”程悦欣追问。

“穷学生,学费生活费,回国机票一买,就剩不下多少了。”张思禹答。

“怎么还要交学费呢?你不是有奖学金吗?而且你说你导师每个月给你发钱。”程悦欣觉得不可思议。

“奖学金是一种统称。其实能拿真正merit-based scholarship(绩优奖学金)的很少,我们拿的这种,说好听点叫全奖、半奖,其实就是给你个打工机会,当当助教啊,在研究室里打打工啊,工资正好付学费,好一点的话生活费也有着落了。”

“那不是就是勤工俭学?跟奖学金有什么关系啊?你骗我!”程悦欣叫起来。

张思禹有点尴尬:“也不是骗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约定俗成。”

“呵,你们这个约定俗成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真的都是这样的,”张思禹努力给自己挽回些面子,“比如说,很多牌子在国内做广告,说远销海外,其实就是中国超市里卖给海外华人的,外国人根本不买。又比如说,很多明星说开世界巡回演唱会,其实就是在拉斯维加斯或者雷诺的赌场里包个场地,中国人自己坐着大巴跑过去听。”

程悦欣瞪大眼睛,表示匪夷所思。

“老婆,你放心,你要相信我,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张思禹握住程悦欣的手。

望着张思禹诚恳的眼神,程悦欣回想起他每次回国给自己带的礼物。那些Coach包,iPod,名牌化妆品,是不是就是这样一杯可乐一杯可乐省出来的?不禁有点动容。

“你们留学生,过得还都挺苦的。”

“也分人。你看林锐就从来不亏待自己,他的消费观念跟美国人接轨,每个月吃光用光,买辆二手车还一定要买个跑车。柱哥就不一样,精打细算,别看工资最低,存款比我们都多。”

怎么可能工资最低但存款最多呢?程悦欣十分好奇。张思禹不愿意背后说人,但在程悦欣的循循善诱之下,胡金柱同学的光辉事迹还是慢慢都让程悦欣知道了。

比如,美国快餐店里买饮料,店员就给一个空的饮料杯,顾客自己去饮料机那里接饮料。柱哥就拥有各个快餐店的不同款式饮料杯,清洗干净用玻璃胶加固,然后每次理直气壮地直接去接饮料。再有,柱哥从来不用买厕所卫生纸,每卷卫生纸只用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到学校厕所里,换回一卷没用过的。还有,柱哥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上Slickdeals(美国最大交易分享社区)看deal(打折活动),每周的大事就是周末时间看报纸找各种优惠券。最高纪录,有一次在CVS(美国零售药店巨头)买了一购物车的东西,用了28种折扣,最后花了5块8毛钱,把店员都看愣了,直呼amazing(太厉害了)。又比如,柱哥有10张信用卡,管着8个航空公司账户,各种开卡优惠、季度折扣、balance transfer(余额转结),什么时候免利息,各种积分怎么来回倒……他全部都门儿清。

程悦欣后来华人论坛上多了,学会了一个词,叫“北美猥琐男”。她想象着胡金柱的模样,不禁在心里感叹:精准,描述实在是太精准了。

八卦之心并未就此消除,程悦欣趁热打铁:“那胡金柱和他老婆,是怎么认识的啊?”

“家里人介绍,他们是同乡。”张思禹闪烁其词。

“那他老婆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啊?”程悦欣想了想郝会会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大学总该比她好一点吧。

“没上过大学吧,好像高中就辍学了。”张思禹吞吞吐吐。

“那胡金柱为什么要找她啊?两个人学历差距也太大了。”

“柱哥原来结过一次婚。”不爱背后说人的张思禹,终于彻底败下阵来。

“啊?”程悦欣的八卦魂开始熊熊燃烧。

“他刚出国念书那会儿,有一个他的学妹老是找他聊出国的事。但那个学妹的专业不大容易出国,他帮着改材料也没申请成。但聊着聊着,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后来就结婚了,学妹就用配偶签证出国了。那时候是2000年,互联网泡沫还没破,学一个编程证书出来就有人抢。柱哥就跟那个学妹商量,两个人都转专业,学编程。柱哥得养家,就先供学妹上学,果然学妹学出来,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但找到工作不久,就跟她那个白人经理好了,跟柱哥离婚了。”张思禹说起来,还是很感慨。

“那个学妹也太过分了吧,就是拿他当跳板啊!”程悦欣忽然对胡金柱充满了同情。

“这个外人就不好说了。但你别看柱哥现在那么抠,那时候对他学妹是真的好,学妹的申请费、考试费、学费都是他出的,有时候还帮着做作业,结果鸡飞蛋打。后来柱哥消沉了两年,互联网泡沫也破了,也不想转专业的事了。就觉得,一样要搬运,就搬运一个跑不了的。”

“什么叫搬运啊?”程悦欣好奇。

“搬运就是在国外找不到老婆的,回国找一个。”张思禹说。

“什么意思啊?那我们结婚算不算搬运?”程悦欣质问。

张思禹赶紧安抚:“我们怎么一样,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你又不是冲着出国才跟我结婚的。”

“就是,我才不想出国呢,明明是你求着我我才来的!”程悦欣恶狠狠地说。她想到郑懿那张冷漠的脸,猛然间十分委屈——是不是她就把自己当成那种利用婚姻一心出国的人了?

从小到大被呵护着的程悦欣,到硅谷的第二天,忽然发现自己被抛在了鄙视链的下游。

第三节 故乡月明

愚人码头看海狮、纳帕酒庄喝红酒、斯坦福里拍教堂、奥特莱斯大采购。程悦欣勤快地更新着自己的MSN Space。日头高晃,空气干燥,时间恍恍惚惚,她的笑脸在一堆文艺女青年的光圈和感慨里绽放。

渐渐地,没有那么多照片可发了,博客还是依旧在写,但配的照片,慢慢变成了后院的小松鼠、前院的柠檬树。日子慢下来,慢到褪去了异国他乡的新鲜感,慢到耗光了歌词里“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张思禹开始上班了。每天从伯克利开车去圣克拉拉,长途拉练,路上来回两个小时。林锐很奇怪:“你们干吗不搬到南湾去算了?租个一室的小apartment(公寓),省得每天来回折腾,看着都累。你们不是看了好几个周末了吗?一个都没看上?”

穷学生,穷首先体现在住上。500块钱借住一套房子里的一间,公用厨房,相互打扰,房东的眼睛总像防贼一样防着,总让人有蚁居的憋屈感。房租预算如果能到1500,租上一套独立的公寓,简直就是学生时代的大梦想了。美国的apartment,是商业化的一整块出租社区,一室二室三室,整个盘都用来出租,有专门的办公室,常常还配健身房、游泳池。

当然,能租得起公寓,渐渐就会想有自己的房子,从头顶的天空,到脚下的地皮,都是自己的该有多好。最开始觉得有个condo(自有产权公寓)就好,慢慢就会觉得需要一栋townhouse(联体别墅),最后,想要个美剧里那样的single family house(独栋别墅)。再接着,就想要好的学区、交通方便、邮编高尚……有个游戏叫“是男人就上五十层”。无论男女,都是怀揣着那个“美国梦”来的:一栋带草坪的漂亮房子,男女主人时髦得体,家里两三辆车、两三个娃、一条狗。为了这个目标,从现实开始,从坐公交车开始,从实验室刷试管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

“一言难尽啊!”张思禹叹气。

程悦欣没出国前曾想象,9万美元年薪,应当是一笔巨款。没想到,张思禹第一张paycheck(工资单)拿回来,不过2000多美元。虽然张思禹安慰她每两周发一次工资,但一个月拿两张paycheck,也不过税后5000出头的收入。这样一算,房租如果需要1500,那简直是巨款。

因为觉得是巨款,对居住环境就越发挑剔了。洗衣机烘干机公用?不行。地板就是一层塑料纸?不行!健身房看着比较旧?不行!周围没有可以逛街的地方?不行!左不行右不行,最后一个公寓办公室的越南小姑娘没有给半点面子:“如果满足你们所有的要求,你们需要把预算提高到2400左右。”

2400!那不是半个月工资就没了!程悦欣还真拉着张思禹去看了个2400的公寓。门口有门禁,游泳池又新又美还有五彩灯光,公寓里都是实木地板。程悦欣咂舌:“2400唉!能出得起2400房租的人,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子啊?”“没有首付嘛,”张思禹说,“很多美国人都是月光,一失业就不行了。”

程悦欣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Skype时跟父母大人汇报商量,最后决定——还是暂时在500块的合租房里凑合一下吧。

岳父母的指示,年轻人吃点苦不要紧,最重要是为了将来打算。程悦欣出国,也应该有自己的方向,上个学,以后找份工作,两个人有收入,生活自然会越来越好。

张思禹点头如捣蒜:“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悦欣可以先考个托福,再考个GRE,申请个硕士,然后毕业比较好找工作。”

岳父母本来就嫌弃张思禹把独生女儿拐骗到那么远,张思禹更不敢背上耽误程悦欣前途的罪名。于是把当年的新东方红宝书翻出来,托福资料全打印好,每天上班前在电脑上打开“寄托天下”的论坛。回家先问:“今天背单词了吗?做题了吗?听力呢?”

程悦欣被搞得不胜其烦。

从前上学时,她就不是用功的学生。杭州虽然是江南水乡,但民众性格如话音,直落爽利,对程悦欣这样娇滴滴的性格,蔑称“千色色”。但是,为什么人非要把自己逼得那么辛苦呢?不是都说,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开心心,不要有心事吗?程悦欣自问不是贪财虚荣的女人,从来不追求大富大贵。她和张思禹在一起,也无非是他对她好,愿意哄她,在求婚的时候,问上一句:“悦欣,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就是这样快快乐乐,简简单单的。我愿意养你一辈子。”

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就是这样。这样多好。

程悦欣这天起床,已经快到10点。胡金柱和林锐都去了实验室,郑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郝会会去中国超市打工了。阳光烂漫,程悦欣光着脚踩在后院的草地上,看着两只小松鼠在围栏上追来打去。这本来是很美好的一刻,但就在那么烂漫的阳光下,程悦欣忽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她忽然很想家,很想父母,很想下班一起逛街的同事、晚上一起唱歌的闺蜜。她想啊想,想到单位食堂里的葱油饼,想到妈妈烧的红烧肉,想到小区门口卖的喉口包。眼前的两只小松鼠打成一团,在抢一粒松果,程悦欣却忽然想流泪:你们至少有松果吃啊!

她茫然走回空荡荡的房子。楼上楼下,只剩了她一人——现在哪怕有郝会会的大嗓门和林锐打游戏的声响也好啊。坐到书桌前,电脑上是张思禹走之前写的文档,列了今天要背的单词和做的题。但程悦欣忽然烦躁,她气愤地关掉了那个文档,开始看MSN里联系人的博客。

莉莉说茶叶蛋又涨价了,王莹引用了一段亦舒的话。有人发毕业4周年的照片,有人发新开的下午茶店。此时此刻,加州与国内相差15个小时,众人皆睡。只有程悦欣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像一只游荡的魂,在地球的另一端偷窥着那些人间气息。

单词背到A就再也背不下去了。张思禹给她定的目标是10月考托福,明年考GRE,列了密密麻麻一张任务表。但程悦欣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明知道有那么多事做,明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来不及了,但就是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打开PPS看《越狱》。本来想好只看一集,一晃就看了两集,接着三集四集。午饭胡乱弄了点牛奶面包打发了。渐渐地,楼下客厅似乎传来了声响。先是林锐的脚步,接着是房东和郝会会的说话声。到了必须开灯的时候,张思禹推开房门进来了。

张思禹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你在看电视啊?”

程悦欣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张思禹看见电脑桌上的面包屑,又问:“老婆,你中午只吃了面包啊?”

程悦欣忽然凶起来:“是啊,否则吃什么,又没东西吃!”

程悦欣的蛮不讲理让张思禹也有了两分怒气,他过去翻了翻托福单词书和留下的那些题,只见一片空白。

“你今天没复习啊?”张思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点。

“嗯。”程悦欣回答。

“为什么呢?”张思禹追问。

“不想复习,就是不想复习。”

张思禹深吸一口气:“老婆,我们不是说好的,10月份要考托福,明年考GRE,你有了成绩,才好申请学校开始上学啊。”

程悦欣背着脸不看张思禹。

“你到底怎么了?”

“你是个骗子!”程悦欣忽然叫了起来。

“我怎么是骗子?”张思禹摸不着头脑。

“你说过你养我的!才两个月,你就反悔了!你就是个骗子!”程悦欣转过脸来,整张脸憋得通红,眼泪涌出,喉咙一吸一吸带着的痰音。

程悦欣扑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闷在枕头里,连续而悲戚地低鸣,张思禹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如何进退。

程悦欣这场爆发积聚已久。从一开始的痛哭,到后来的呜咽,到想起来就更难受的反转,如一曲拉不完的二胡,高高低低,连绵不绝。每当张思禹以为告一段落自己可以上去安慰时,总有新仇旧恨拉开一段新篇章。

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不知人间究竟是何年月。

终于,哭到“弹尽粮绝”,程悦欣觉得身体被掏空了。

张思禹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悄悄躺在床的另一边,用手扳她的肩:“老婆,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程悦欣的喉咙哑了,低低吐出一句话:“我想吃喉口包。”

张思禹茫然道:“什么包?”

程悦欣重复道:“喉口包!”

张思禹不敢再问,只好翻身起来问谷歌。一查,喉口包,浙江点心,形如肉包,只是个头稍小,可以一口一个,故名,喉口包。

张思禹再轻轻坐回去:“你想吃肉包啊?我明天给你带两个回来好吗?或者我让柱嫂明天从他们超市的熟食部给你带两个回来?”

程悦欣顶着肿成核桃的眼睛看着他:“我不要吃肉包,我就要吃喉口包!喉口包!”

张思禹愣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家啦?”

这一句,又击中了程悦欣的痛处。她一下扑到张思禹的身上,眼泪鼻涕顺流而下:“我不喜欢美国,我一点都不喜欢美国!我想回家,我想回国!”

程悦欣在张思禹怀里一抽一抽,张思禹只好安慰她:“我刚来的时候也不喜欢美国。你还算好了,你看,到了美国有房子住,有地方睡。我刚来的时候,前几晚都住别人家。客厅地上扔个床垫,我就睡上面。半夜倒时差三点就醒了。那时候就后悔啊,满脑子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来美国啊?想啊想,想到早上天亮了,洗把脸,照样找房子,捡家具,上课,做TA(助教)。”

“你的家具还是捡的啊?”程悦欣诧异。

“对啊,捡家具太正常了。认识的师兄师姐谁要走了,很多家具就半卖半送。你看这个床头柜,那么重,我当时一个人搬,腰痛了一个月。还有刚上学时候,有时候都听不懂教授说什么,看同样新来的印度同学,人家就一个劲儿举手,滔滔不绝,那口音我也听不懂。那时候心里就想,哎呀,我到底能不能在美国待下去啊?”

程悦欣不说话,像只小猫一样安静地伏着,边听边用手指抠张思禹领口的扣子:“都是这样吗?”

张思禹说:“柱哥更惨啊。柱哥刚来的时候,还不在加州,在玉米地里一个大学。那个大冬天,半年都是积雪。前一年秋天掉一个钱包,第二年开春雪化了,人家捡到给你送回来。你现在还能上网看片子,他们那时候哪有。柱哥说,他出国那年有个同学送了他一套《流星花园》的DVD。晚上一个人寂寞了,就看一集。每天只看一集,都不敢多看,怕一下子看完就没有了。”

程悦欣不说话,良久才轻轻问:“那你们后来都是怎么习惯的呢?”

张思禹拍拍她:“慢慢就会习惯了。”

“慢慢有多慢?”程悦欣大张双眼,像小鹿一样委屈。

“慢慢,就是慢慢吧,”张思禹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你上了学,找到了工作,就慢慢习惯了。”

“你现在还想家吗?”程悦欣勾住他脖子问。

“现在你来了,这就是我的家。”张思禹笑得一脸温和。

程悦欣头抵在张思禹胸口,听着张思禹的心跳,良久,她抽了抽鼻涕:“但我还是想吃喉口包,特别特别特别想吃。”

第二天早上,程悦欣起了个大早。张思禹走后,她难得在厕所给自己画了个妆,眼睫毛翘起来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国内要穿着高跟鞋上班的日子。左右转着欣赏了下自己的妆面,一出门,差点撞上郝会会。

郝会会笑:“禹嫂,我包了包子,要不要吃?”

宣宣软软的小包子,冒着热气,洇润了程悦欣的眼睛。

郝会会在厨房有点忐忑:“我没包过小包子,是不是长得不一样啊?”

程悦欣不好意思低下头:“我昨天是不是哭得很响,大家都听到了?”

郝会会搓搓手。“有啥啊,刚来想家嘛,多正常啊。我刚来也想家,谁不想啊。”捏了一个小包子给程悦欣,“你尝尝,味道怎么样?禹哥说你们吃纯肉的,我就没放白菜,快点尝尝!”

程悦欣托着那个包子,忽然想抱抱眼前这个满脸晒斑的郝会会。郝会会向来对她热情,但她并不领情。或许潜意识里,她觉得她们是不同的,自己是不可能和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人”做朋友的。但包子放到她手上的那一刻,程悦欣忽然想:这是在美国,谁不是乡下人?哪个还是本地人吗?没文化,自己是北大清华的吗?自己是什么博士吗?一个连店员说话都听不懂的人,凭什么还看不起别人没文化。

程悦欣的眼泪又要出来了,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感动,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遮掩。

“好吃,真好吃!”程悦欣由衷赞美。

“你喜欢吃就好。”郝会会舒心地笑,“包包子还不简单吗?你下次要吃跟我说,我来做,顺手的事!”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啊?”程悦欣现在想了解郝会会了。

“今天有快递。金柱买了打印机,今天送到,就让我在家里等,我请了假了。”郝会会一笑起来,眼睛弯弯,其实还挺甜。

但程悦欣没有想到,打印机一来来了12台!当Fedex(联邦快递)的小哥往下搬第7个箱子的时候,程悦欣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打印机?开地下工厂吗?”程悦欣捅捅郝会会。

“金柱说有丢,特别便宜,以后放在什么什么吗论坛上卖,可以多卖100多呢!”郝会会英语发音不好,把“deal”统一念成“丢”。

程悦欣弯腰帮忙把这些打印机搬进车库,只觉像铁一样沉甸甸的。

“你别搬了。”程悦欣看着郝会会的肚子,“怀孕别搬那么重的东西!”

“没事没事,我哪有那么娇贵,从小干活干习惯了,你放这儿,我来搬!”郝会会毫不在意。

晚上再见张思禹,程悦欣全然没有了前一天的颓废。

“老公,”程悦欣勾住张思禹的脖子,“我觉得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张思禹:“你怎么一天就想明白了?”

“你看啊,郝会会大着个肚子,每天还那么辛苦,又去中国超市打工,还帮胡金柱卖东西。关键是,什么时候见她都乐呵呵的。她可以,我怎么就不行呢,对吧?”程悦欣信心满满地抬抬下巴。

张思禹刮一下她鼻子:“我才不会让你大着肚子去中国超市打工。”

程悦欣点头:“就是!今天那么多打印机,那么重,胡金柱好意思让他老婆一个人搬,真不是什么好人。”

正在这时,楼底下一阵嘈杂。房东冯品芝的声音传了上来:“你们谁把我车库堆成这个样子的?出来!”

不一会儿,郝会会谦卑的笑声出现在楼底下:“大妈大妈,暂时放一放,过两天就拿走了。”

冯品芝翻个白眼:“暂时放一放啊!这是你家的房子啊!你想暂时放就暂时放啊!”用脚一踢箱子,“什么东西啊!你自己看看,我还有地方走路吗!我去洗衣服怎么洗!你跟我说我怎么洗?!”

洗衣机烘干机都在车库,十几个箱子就地一堆,确实很难走过去了。

“大妈,你别生气,我来收,我一定给你收好!”郝会会赔笑。说着,奋力搬起一个箱子来叠在另一个上。

冯品芝看着她微凸的肚子蹲下站起,更气不打一处来:“好啦!放着吧!怕你了好了吧!不要出点什么事情赖在我头上。你男人真的好意思的哦?!”

等冯品芝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了,程悦欣踢张思禹一脚:“快点下去帮忙啊,真的让柱嫂一个人搬啊!”

张思禹本来衣衫不整已经在床上跃跃欲试了,此刻只好叹口气,放开老婆下了床。

第四节 节日之日

日子一旦有了目标,就像开弓有了靶心,程悦欣的生活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早上起床背单词、做听力,下午看一会儿美剧,聊以自慰也是在学英语。

什么时候开始算融入美国的生活呢?其实也不好说。但有天晚上和张思禹一起在床上看《虎胆龙威》,电影里反派的台词:“猜猜谁的401K账户里现在数字变成了零?”字幕组翻得不知所云。程悦欣指着屏幕叫:“他们不知道401K是美国的退休金账户!”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真实了一点。

郝会会在中国超市的熟食部打工。每周末张思禹带着程悦欣去中国超市买菜,拿了赠送的熟食部券,就直接在郝会会那里花掉。郝会会下重手,把蛋炒饭或者牛肉河粉死命往外卖盒里压了又压,一份给出两份的量。顺带手,有时候还抓给程悦欣一把fortune cookie(幸运饼干)。

幸运饼干是外国中餐店的特色,来历无从考证。翘着屁股的空心小饼干,掰开后里面会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句号称能预测未来的话。程悦欣拿到的第一张上写:“恭喜你开始新的冒险,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程悦欣拿给张思禹看,一脸兴奋:“你看你看!多准啊!”张思禹给她看自己的:“什么时候开始存钱都不晚。”程悦欣点头:“看见没有,连饼干都嫌你穷。”

当学生穷,刚刚上班还是穷。

不搬家,车总是要换的。张思禹带着程悦欣去dealership(汽车经销店)逛了两个月,不同牌子比较,网上询价,试驾,店里砍价,身心俱疲。卖福特的美国老头戴一顶西部牛仔草帽,monday发音发成“蒙迪”,对张思禹爱搭不理,半步不让。程悦欣生气:“你看他对白人笑嘻嘻,看到我们就不搭理,赤裸裸的种族歧视!”

被种族歧视,这是上升到国格人格的事情,这是触及底线的事情,从此美国车在程悦欣这里被一票否决了。丰田的销售,是个咬着一半雪糕的中国人,一只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握手:“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威尔逊。”同胞对同胞,交流无障碍,但是砍价还是有障碍。周六砍了小半天,没砍到心理价位,周日再去,威尔逊同学脸一板:“这个生意我不能和你们做了,还好昨天那个价格没成交,昨天经理把我臭骂一顿,肯定不能按那个价格卖。”

程悦欣急了:“为什么不能卖呢?昨天我们谈了3个小时呢。”威尔逊叹口气:“那我再去问问经理。”

经理室有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程悦欣看到印度经理皱着眉,双手环胸,一个劲摇头。谈了半天,威尔逊一脸严肃地走出门:“那个价格实在不行,因为中国人又不爱买保修项目,我们真的赚不到钱了。”“我们可以买保修项目啊!”程悦欣嚷起来。

银灰色的凯美瑞开回家,林锐穿着拖鞋出来绕圈参观了半天。问了价格,吐了一个字:“靠”。得知居然还买了保修项目,又“靠”了两声;最后问了贷款利率,半晌无语,径直走到屋子里不出来了。看到林锐的表情,张思禹咬紧牙关,没有跟胡金柱交流买车的事情——柱哥是不能吃亏的诗人。不能吃亏,还有诗人,这两者都是比较容易吐血的体质。张思禹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他。

硅谷的太阳依旧明晃晃,但暑气渐渐消了下去。程悦欣心怀忐忑地考了第一次托福。一考考3个小时,到最后写作文时都想吐。晚上窝在被窝里,和张思禹两个人肩并肩看硅谷各个学校的招生项目。

“你要不学会计吧?”张思禹说,“听说好找工作。”

程悦欣噘嘴:“不喜欢数字,烦都烦死了。”

“那你学编程吧?大不了重新念个本科,也就是4年。4年毕业也好找工作。”张思禹再提议。

“我才不要重新再念本科!”程悦欣惊恐。4年啊,重新再念4年书,自己不就是28岁了吗?快30了啊,快30重新本科毕业,不要让人笑死的吗?!

“文科选专业真的不容易啊,”张思禹皱着眉,“要不你直接考个LSAT(法学院入学考试),跟郑懿一样学法律算了。”

“我才不要跟那个郑懿一样!”程悦欣嗤之以鼻。心里想,托福就半条命了,还有GRE,再来个LSAT还活不活!

每晚都是这样的讨论,翻来覆去,没有结果的讨论。但程悦欣享受这个过程,躺在张思禹身边,让他给自己解释这个那个,在闪闪烁烁的电脑屏幕上,查查这个学校,看看那个专业。这讨论的过程是快乐的。仿佛未来就在面前,仿佛自己有无限选择,仿佛两个人只要手牵手,就可以越走越远。

10天后,成绩出来,98分。不算太糟,但距离张思禹替她规划的SJSU(圣何塞州立大学)的会计项目,还差了一口气。

张思禹仔细研究了成绩单:“你看你这次听力没有平时模拟的好,要不咱们再考一次?”问着问着程悦欣的眼圈就红了:“我来了美国之后,一事无成。”

呀!前途茫茫,不由得栖栖惶惶。

但底色是不绝望的,闹到最后,张思禹总是要拍胸脯的:“不上学就不上学,不上班就不上班。说好了我养你一辈子。”

追完了《越狱》,追完了《24小时》,追完了《迷失》。一转眼,感恩节到了。

感恩节是美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几百年前,“五月花号”带着清教徒们登上美洲这块土地,死的死,病的病。在印第安人帮助下,这批欧洲移民学会了打猎、种玉米,才有了后来被称为“美利坚”的国度。程悦欣是在电视上看《史努比》动画片看到这段历史的。动画片里印第安人教查理·布朗在玉米旁边埋死鱼,然后清教徒们和印第安人围着一只大火鸡载歌载舞。

“我们也烤一只火鸡吧。”商量感恩节聚餐的时候,程悦欣立刻提出。

聚餐,英文称potluck,每家人带一点菜,聚在一起图热闹。但菜品见人品,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带的什么菜,往往会变成网上经久不息的吐槽话题。

“火鸡咋烤啊?我没烤过,我不会用烤箱。”郝会会犯难。

“但是烤火鸡才有节日气氛啊!”程悦欣坚持。

“别信电视啊,”胡金柱插话,“感恩节这种虚伪的节日,不用按照老外的标准过。什么感谢印第安人,后来印第安人难道不是他们屠杀的吗?”

“禹嫂,你没吃过火鸡吧?火鸡那么大一只,肉很柴,不好吃。远不如一般的鸡鸭,一样要烤,不如我们烤个鸭子吧。”林锐提议,“郑懿你说呢?”

“我都行,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郑懿难得在家待着,窝在沙发上吃水果。

电视频道在26台,正在放每天半小时的华语新闻。

“但我就想烤火鸡!”程悦欣忽然冒出来一句。

“烤就烤呗,没吃过总想试试。”郑懿出人意料站在程悦欣这边。程悦欣还没来得及高兴,郑懿又补上一句:“吃过下次就不想吃了。”

感恩节前夜,全国放假,超市下午4点全部关门,所以程悦欣一早就被张思禹带去采购了。而另一边,胡金柱和郝会会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时刻也要来临——“黑色星期五”大抢购。

感恩节,是11月的第4个周四,大餐完毕后,就是美国人民的双11狂欢购物节——黑色星期五。

2007年,网购尚不流行,实体店还经营得如火如荼。各大商店提前一两周就开始铺天盖地做广告——将会推出哪些超值折扣,有多少限量。胡金柱早就规划好了,要去Fry's(全美超级家电连锁店)抢电视,还要去百思买(Best Buy,一家消费电子零售商)抢笔记本电脑。电器是大头,折扣大,销路也广,最适合转手。

胡金柱铺开一张地图,让林锐帮他优化线路。最关键的是要预测,到底是百思买的队伍长,还是Fry's的队伍长,他好合理分配兵力。

在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程悦欣的火鸡买回来了,足足15磅(13斤半)。林锐看着程悦欣兴奋的脸,再看看那只火鸡,终于问:“禹嫂,你现在才买火鸡呀?”

“嗯,不是晚上才烤吗?现在买不行吗?”程悦欣茫然。

“这都是冰冻的啊,”林锐哭笑不得,“人家美国人提前三天就要开始化冻呢。你这个现在才买怎么吃呀?”

程悦欣愣住了,瞪着张思禹。张思禹辩解:“我不懂啊,我没吃过。”

当郝会会和林锐开始在厨房大展身手准备晚餐时,程悦欣望着那只硕大的火鸡失神。下楼倒水喝的郑懿终于看不下去了,从复习期末考的百忙中抽身问她:“那你看着这只火鸡也不能把它看化了啊!”

“那怎么办?”程悦欣可怜巴巴。

“浸冷水啊!”郑懿又好气又好笑。不一会儿,她搬来了笔记本电脑,指着上面的字给程悦欣看——冷水化冻,每30分钟换水,每1磅重的火鸡需要大概30分钟的解冻时间。

“现在10点,按这个速度,你这只火鸡化冻要化到下午5点,烤一只火鸡,大概还需要两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大概要到晚上8点才能吃到这只火鸡。”郑懿侃侃而谈,忽然又盯住程悦欣,“你准备怎么烤火鸡啊?”

“哦,我网上找了一个方子,说中式烤法,跟做烤鸭差不多。”程悦欣老老实实回答。

“老外烤火鸡都要事先brine一下。”郑懿说。

“什么叫brine?”程悦欣茫然。

“就是把火鸡先浸在一桶加了各种调料的水里。初中化学学过吧?反复渗透,可以让火鸡肉比较嫩,烤着不会柴。”郑懿虽然一脸严肃,但长睫毛忽闪忽闪。

程悦欣本来想生气,嫌郑懿指手画脚,但在心里默默评估了一番郑懿刚才的话,问了一句转折两人关系的话:“那你会烤火鸡吗?”

“烤过。”

“那你能教我怎么烤吗?”

郑懿望着程悦欣,觉得她一脸真诚里有几分可怜。于是点点头:“好啊。”

晚上的聚餐,有郝会会的卤面,张思禹的手打肉丸,林锐的水煮鱼,连房东冯品芝都下厨,炒了一盘糖醋小排。郑懿和程悦欣的火鸡在烤箱里,渐渐染上了漂亮的金色,滴滴答答从纹路里滴落油脂。郑懿在烤箱里放了一小碗黄酒,此刻微醺的香气满溢。

“我们先一起干一杯吧!”胡金柱提议。

七只酒杯碰到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点微微的红。

“异国他乡能相遇,就是缘分啊!”胡金柱再感叹一句,“先敬冯大姐一杯,没有房东,就不会有我们这顿饭。”

冯品芝一边推辞一边又干了一杯,反常地高兴。兜了半天圈子,忽然说:“我呢,终于搞好签证了,明年年初准备回上海一趟。”

在众人的恭喜声中,她忽然对着程悦欣说:“小程啊,你刚刚过来哦,我给你看看我准备带回国送的东西,你帮我看看你会喜欢伐?”

冯品芝兴冲冲拿来一个袋子,从里面倒出几十个小瓶子来。程悦欣震惊地从一堆宾馆洗发水护肤霜里挑出几瓶透明的液体来。“冯姐,这是什么?”

“洗手的呀,没地方洗手,这个很方便的,而且杀菌的哦,国内没有的吧?”冯品芝一脸期待。

“哦,不大看到。”程悦欣不能辜负这份期待。

“我就说嘛,这个肯定好的!”冯品芝喜滋滋把袋子收起来。

程悦欣看着冯品芝的背影,震惊地问张思禹:“房东多少年没有回国了啊?”

张思禹没回答,林锐倒接上了:“我琢磨她出国的时候可能还没改革开放吧。”

程悦欣认真了:“真的吗?她出国那么久了啊?那她年纪多大啊?”

郑懿白林锐一眼:“别理他,他嘲笑房东呢。”

林锐继续:“有没有人跟我赌,飞机上的面包房东肯定也舍不得吃。阿拉美国飞机上带回来的面包,送送人多少好。”

林锐学房东的身段口气,惟妙惟肖,笑倒一片。但只有郝会会在冯品芝回来的时候还在豪爽地“哈哈哈”。

“笑什么啊?你们在笑什么啊?”冯品芝追问。问得郝会会满脸通红。

8点钟,火鸡终于出烤箱了。郑懿的锡纸包得好,上色均匀,连最容易烤焦的鸡翅都没焦。大家都纷纷拿出了相机,林锐举起了单反,左一张右一张,最后感叹:“确实烤个火鸡比较像过感恩节啊!”胡金柱补充:“仪式感还是需要的。”

这是程悦欣在美国过的第一个节日。热闹、喜庆、欢声笑语,人在异乡的孤单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仿佛都在节日的气氛中消退了。那一晚,林锐讲了很多段子,张思禹喝了很多酒,胡金柱写了一首诗。郑懿骂了人:“就他那个破口音,一听就是中国人,还好意思跟我说I don't speak Chinese。天天跟在白人同学屁股后面哈哈哈,那副谄媚样,有本事把自己那身黄皮扒掉啊!”

程悦欣忽然觉得,其实不搬家,也挺好的。虽然酒醒之后,胡金柱和郝会会要去寒风里排队,郑懿要面对1L(即JD法律博士的一年级)的第一场大考,林锐要继续憋论文投会议,张思禹要还信用卡账单,而自己,还是要想未来的路在哪里。

第五节 欲望之都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出发了,沿着一号公路一直向南,经过风情别致的Carmel by the sea(海边的卡梅尔镇),停靠有大风车的丹麦镇,左手晴天,右手大海。终于,渐渐地,人烟少了,只有面前一条无穷无尽而又笔直的路和两边的大荒山。地形地貌开始变化,沙漠里的植被顽强地生长着,从日出到黄昏,霸占着窗外触目可及的景色。夕阳的余晖变成了脑海里久远前的记忆,就在程悦欣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一块触目惊心的大广告牌映入她的眼帘——广告牌周围一圈被闪亮的灯泡包围,画面正中一只红色诱人的大龙虾,旁边金光夺目几个字——Buffet(自助餐)!

坐在副驾驶位的林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拉斯维加斯,我们来啦!”考完试后一直处在冬眠状态的郑懿也睁开了眼睛,身体晃动着向程悦欣这边靠过来。

“到了?”

“终于要到了!”

“快点到吧,我都饿了。”

“等下吃大餐,我订的酒店包自助餐!”

真的站到拉斯维加斯纸醉金迷的主街上时,程悦欣憋了一肚子的牢骚立刻烟消云散,坐车9小时的愤懑也消失不见了。

米高梅酒店大堂的狮子,林锐硬说就是从前《猫和老鼠》片头的那只;巴黎酒店的穹顶,真的有流动的蓝天和溢彩的白云;威尼斯酒店里蜿蜒而过一条河,摇橹而过的刚朵拉上有唱着歌的意大利帅小伙;Bellagio(百乐宫)门口的巨型喷泉,伴随着《我心永恒》的音乐,左右摇动,翩然起舞。还有缩小的巴黎铁塔和凯旋门,有灼热逼人的火山秀,巨幅大海报上是身穿着三点的美女和露着腹肌的猛男。

但最让程悦欣心惊肉跳的,莫过于一整个大厅的老虎机。目光所及,都是鲜艳炫目的色彩,耳边是让人血脉偾张的金币声效,大厅的某个角落总有人在欢呼“Jackpot(中奖)!”快乐大转盘启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音乐节奏伴随着众人的心跳,焦灼的目光,都望向那枚指针——减速,再减速,差一点点是2000块的大奖,又滑过了20块的小奖。最后指针停摆,呼吸骤停,接着是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和掌声。得奖的老兄乐傻了,拿着20美元的钞票,就向路过的兔女郎胸口塞去。

这是感官和欲望主宰的地界,用色天欲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算体会到资本主义的腐朽堕落了。”林锐搂着郑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又来拉张思禹:“走走走,老虎机有什么好玩,上桌玩几把21点。Winner,winner,chicken dinner(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程悦欣面前的女荷官话不多,手势熟练,扑克牌在她手里行云流水,像花一样绽放。赌桌上没人说话,手一横是牌够了,指尖拨动是再要一张。坐在张思禹左边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白人老头,但每盘下注都阔绰,50、50地输掉两盘,第三盘两张A分两把再押花色,居然真的博到两把black jack(21点),赢回来整整200。坐在林锐右边的是个神情高冷的亚裔男,眼见他一堆筹码都输完,一口喝干啤酒,留下最后两个筹码当小费,翩然离场。

来拉斯维加斯前,林锐用了半个圣诞假期研究各种赌场电影和文章,还从网上订了一箱筹码在家和张思禹练习,此刻终于要轮到真人上场,兴奋得满面红光。程悦欣手气背,连拿两把16,再要牌就爆,不要就牌面太小。输了10美元,就再也坐不住了,往张思禹背后躲。郑懿倒是一开始赢了20,但几盘下来,还赔了20。林锐把自己面前的筹码划给郑懿:“再来几盘,有赌必有输。”郑懿摇头:“不要,想好玩20就玩20。”

两个男人留恋赌桌,郑懿和程悦欣只好结伴去看百乐宫的演出。

程悦欣一边走一边还在回望:“我都不知道张思禹这么喜欢赌,要是把钱输光了怎么办?”郑懿笑:“张思禹不会的,他有分寸。林锐就说不好了,他是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主。”程悦欣瞪着郑懿:“你既然知道,那还不管着他点?”郑懿笑了笑:“都是成年人,他轮不到我管,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程悦欣皱了皱眉:“男人不管怎么行?他要是把钱输光了,那你们俩明年的生活费不得受影响啊。”

郑懿挑了挑眉毛:“我们俩财务独立,不干涉对方。”

程悦欣愣了,心疼起郑懿来:“我看林锐平时对你挺好的,没想到当男人那么小气,跟女朋友分那么清楚,你们俩都同居了……”

郑懿“扑哧”一声笑出来:“同居怎么了?谈个恋爱又不是包养。他倒是想包养我,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啊。”

“你为什么不乐意?”有老公宠,有老公养,不是所有幸福故事的结尾吗?

“程悦欣啊,我看过一本小说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今天也送给你,”郑懿转过脸,认真看着程悦欣,一字一句说,“爱到最顶点,也要自立。人不自立,谁来立你?”

看着程悦欣迷糊的脸,郑懿叹了口气。

“都是成年人,本来你的生活也轮不到我多嘴,我也一向不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我听说,你又不准备申请明年的考试了,有这回事吗?你人都已经到了美国,就真的准备一直这样混下去了?”

托福考完,GRE确实一直没动。借口没有合适的专业,申请这件事也在程悦欣脑子里一直无限延期着。被郑懿这么一问,程悦欣的脸涨红了,本能地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最近一个月两人间的热络迅速降温,刚见郑懿时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重新回到程悦欣面前。

程悦欣面红耳赤:“我没准备一直混下去,就是还没想好,张思禹说我可以慢慢想。他就是愿意养我,我就是愿意被他养。我妈说了,那些嘴上叫着独立的女人其实就是没人可以依靠,看着坚强,其实虚弱得很。你都和林锐同居了都不愿意跟他有经济纠葛,说明你一直没拿林锐当自己人,你一直没把他规划在自己的未来里。”

四目相对,程悦欣装出来的强硬后面都是虚弱和委屈,她硬着头皮准备迎接郑懿的愤怒和反驳。但没想到,郑懿的脸色从白变红,从红变白,最后只是深呼吸了一下,点点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不聊这个话题。”

几个著名的演出票都已经卖完了,最后只买到一个10点多的半裸秀。程悦欣和郑懿间一度冷场,相处尴尬,只好都把目光集中在舞台。舞台上两排美女,白花花的胸,铺天盖地地挤过来,并没有刺激和美感,反而被压迫得不能呼吸。灯光亮起,陆续散场,程悦欣委屈巴巴地说:“也没什么好看的,浪费钱。”郑懿不咸不淡地回答:“也算体验了一把。”

两个人穿过一个又一个酒店往回走。已经半夜,但这是不夜城,空气里没有冷清,反而多了些夜的堕落。冬天的寒风扑面,郑懿的步伐快,程悦欣跟在后面。跟着跟着,她的嘴巴眼睛都向下弯,憋了两个钟头后,终于软了下来,上去拉拉郑懿的衣服:“郑懿,我刚才说得不对,你别生气了吧。”

郑懿有些诧异地看着程悦欣,看着看着,忽然叹口气:“程悦欣,我真羡慕你。”

程悦欣奇怪:“你羡慕我什么?我才羡慕你,名校生,又有大好前途,我什么都不是,连托福都考不好,我可羡慕你了,羡慕得都快嫉妒了。”

郑懿笑出来:“你看,你这种说话的样子,我中学之后就不敢想了。我羡慕你怎么被保护得那么好,受一点点委屈就可以哭,想要和好就直说,好像前二十几年从来没失望过一样。”

“你失望过啊?是失恋啊?我也失恋过啊,我高中就谈恋爱了,跟我们班班长,结果进了大学我们就分了。大学也谈过一个,谈了一年也分了。”程悦欣理直气壮地自爆情史,“你看,我也有过感情创伤,所以你不要把我讲得像白痴一样。”

郑懿盯着程悦欣。月光下程悦欣的脸像瓷娃娃一样,巴黎铁塔顶的黄光打下来,映了一半在她的眼睛里,光彩闪亮。郑懿忽然有点泄气:能像程悦欣这样天真地生活,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郑懿的生父在她10岁那年就去世了,两年后,她住到了继父的家里,很快,又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么多年来,不能说母亲和继父对她不好,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像电影里说的,是一只没有脚的鸟,需要用尽全力往前飞。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一个红圈所干了两年,攒了点学费,就来美国念法学硕士,接着又继续念博士,然后,就是要进大律所,7年升合伙人。郑懿极端理性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她节省自己的体能,不做一切不必要的事情,不投入不必要的感情,不结交不需要的人。

但今天,这个仅仅被她定义成“熟人”的女人,这个她男朋友的室友的老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对自己撒起娇来,而且是毫无目的自然而真诚地撒娇,这让郑懿有点猝不及防。她正想重新把程悦欣归一下类,忽然,程悦欣勾住她的手臂,欢呼起来:“你看你看!喷泉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凌晨2点,张思禹悄悄开了房门,轻手轻脚洗漱了一下,刚刚上床,屁股就被狠狠踢了一下。

“你还知道回来啊!”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点月光,照在程悦欣娇嗔愠怒的脸上,“说,是不是输了好多?”

“没好多,就50。”张思禹老实交代,“后来我都不想玩了,但林锐不肯走啊,杀红了眼。唉,12点的时候他输掉500啊,500啊!我背上汗都出来了。”

“输了这么多?!”程悦欣坐起来,一个月的菜钱啊。

“但后来真被他翻本翻回来了,现在还赢了200。林锐说明天请我们吃百乐宫的自助餐。”

“明天吃自助餐,明天你们肯定又要进赌场,哼,还是胡金柱明智,根本就不跟你们一起来。”程悦欣依旧气鼓鼓的。

“男人哪里有不喜欢赌的?柱哥是没空,你别看他那么省,还在股市里玩option(期权),输赢比我们来几盘21点大多了。”张思禹扳过程悦欣的肩,“老婆大人,机会难得,也就明天待一天,后天去大峡谷,之后不就走了吗?你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出加州,明天陪你去坐刚朵拉,好不好?”

程悦欣伸出小指头来拉钩:“说话算话!”

翻一个身,程悦欣又说:“老公,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申请的事情抓一抓,你觉得呢?你说我到底学什么专业合适啊?”但身边的张思禹,已经开始发出均匀的鼾声了。

大峡谷,几乎是跟拉斯维加斯捆绑在一起的连锁旅游项目了。圣诞前几天大峡谷刚刚下过雪,此刻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大自然的鬼斧神工,20亿年的地球历史,都隐藏在这通天彻地的白雪之下。

但再壮美的风光,绕着走两个小时看同样的风景,也无趣了。程悦欣褪去了南方人对雪的激动后,只觉得浑身发麻,手脚皆冰。跺着脚催促:“走吧,我们走吧。”但偏偏张思禹抱着单反左一张右一张,而林锐和郑懿对自然风光特别感兴趣,还专往没有遮挡的山崖边钻。

程悦欣百无聊赖,缩手缩脚靠在一块岩石上看那三个人折腾。但随后突如其来的一幕,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她面前播放。

林锐或许踩在了冰上,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人向悬崖下栽去。说时迟那时快,郑懿一伸手,抓住了林锐身上背包的一根带子。

程悦欣血冲大脑,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张思禹!”

中学课本里说,在紧急状态下,人可以抱起一架钢琴跑下5层楼。程悦欣不知道郑懿是不是用了那样的力气才抓住了直直往下坠的林锐,但程悦欣自己,应该是耗费了所有的真气,才发出了震彻大峡谷的惨叫。

郑懿跪在地上,人向外冲,一手扯着一条树根。这个惊心动魄的姿势,深深刻在程悦欣脑海里,仿佛这样伫立了几生几世。

但据张思禹说,不过十来秒的时间。张思禹几乎是扔了相机就冲了过去,而程悦欣的喊叫太过惨烈,周围散落的游客都第一时间赶到。林锐被拉上来的时候,人都木了,还半挂着之前站在石边得意的傻笑。

郑懿没戴手套,背包的尼龙带子深深嵌进她的右手手掌,一片鲜血模糊,她的脸色煞白,瘫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林锐就傻站着,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几个老外围坐一堆给郑懿清创和检查。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呼啸而至,还来了一辆国家公园的警车。程悦欣看着两辆车上下来一群人高马大的制服人员,有种自己进了好莱坞大片的恍惚。但就在这时,脸色煞白的郑懿终于睁开眼说了一句话:“我没事,不上救护车。保险不包。”

拉斯维加斯之行,就这样结束了。张思禹打足精神开车回程时,坐在副驾驶的程悦欣总是偷瞄坐在后座的两个人。郑懿昏昏沉沉睡着,一向热闹的林锐竟然一句都不贫,只是捧着郑懿受伤的那只手吹。那只手上了药,包扎完好,程悦欣不知道林锐到底在吹些什么,但林锐确实就这样吹了一路。

半路下来休整,在快餐店里点餐时,程悦欣终于忍不住问林锐:“你跟郑懿怎么认识的啊?”

林锐说:“有一年过完暑假回美国,整架航班乌泱泱全都是留学生,飞机全满。有几个女生坐我后边,我就在那听她们几个侃,说开学有个什么招待酒会,这个带了旗袍,那个穿什么汉服。忽然我就听到有个人说:‘我在国内从来不穿旗袍唐装,凭什么到了国外就要打扮成那个样子,满足老外对中国女性的奇怪想象呢?’满足老外对中国女性的奇怪想象,你听听,这是正常人类会说出来的话吗?我就想,这妞真帅唉。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程悦欣顺着林锐温柔的目光望去,睡了一路的郑懿此刻已满血复活,正望着窗外,一脸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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