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过后我从上海回北京,补两个星期的大一的课。我准备学校收大二学费时走人,我已经托人在武汉找了一份工作,走之前我去朋友学校把借她的书要回来。那是我唯一一次走进女生宿舍,不同颜色的内衣挂在每个人的床头。她问我环境还好吧,算干净吧。我不敢抬头地撒谎说挺干净的。她要请我吃晚饭。我说现在才一点半。
“那我们不管,”我朋友说,“你可以看杂志等我们上课回来。”
全是你爱看的那种,TATA,瑞丽,时尚,ELLE,我对粉红色的唇膏配粉红色的眼线实在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我就起身看床头挂着的Bra来比比谁的胸更大。
约莫两点钟有个女孩闯进来,打开门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是干吗的?”
“学生。”
“那你为什么这么老?”
“我学习不好,考了十年大学才考上。”
“要是我早就不读了。”她居然当真了,“你出去,要是辅导员看见我和你在宿舍里不上课我死定了。”
“你可以找个绳子把我绑起来。”
“好主意。”她去翻柜子,这丫头怎么什么都当真?“找不着,这不是我宿舍。我怕辅导员找我才躲她们宿舍的。”她打量我一遍,”你走不走?”
我讲了她同学要请我吃饭的事。
“嘿嘿,小心被灌醉了让她强暴,她就喜欢你这样的。”
“还有这好事?”
“你走不走?不就一顿饭嘛,我下次补你。”
“今天补我行吗?我丢的就是今天晚饭。”
“你走不走?”
“你不是说晚上请我吃饭吗?”
“不是今天!你先走行不行?”
“哪天吃啊?留个电话给我啊。”
绕得够远的,差不多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和这女孩就恋上了,寒酸点说叫初恋,正常表达是以前没恋过,这是头一回。如果对初恋还有印象的话。我记得她有四点不寻常的地方。一个是她老是说自己身高体重三围什么的和舒淇一样,总说,没事就说,我不接茬,她就把五个数报出来,还问我记住了吗。我说哦,可见舒淇是虚报。她乐死了,又讲一遍。
再就是奢侈,一件衣服不穿第二次,穿一天就收起来换新的。我折算平均一天五千块钱的行头,一年也得二百万。她还炫耀说她妈比她还能糟践钱,玩投资,赔进几百万,再换别的投。我估计家里开银行都没这么干的。你猜她家是干什么的?你猜,你再猜。她家确实是开银行的。
第三个是她有蒙古血统,也总说,好像比汉人牛逼似的,还让我猜她蒙古名字,我他妈哪知道去?
乌兰巴托?呼和浩特?
什么呀,你猜。
成吉思汗?
你再猜?
敏敏特穆尔?
对啦。
我就知道这一个蒙古女孩名字,要是你还不知道,TATA,去读读金庸,他比我好看多了。不过这件事让我对猜人名更有信心了。举个例子,过来一男的,让你猜他叫啥,你别怕,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叫张三,他会情绪激动地抱住你,简直是天意,让我娶你吧。敏敏特穆尔小姐就是这意思,如果她当时能一如既往地信邪,也许我早就跟她结婚了。
最后一点不好说,我不写色情小说。生理上有个词叫潮吹,我开始就碰上这个,让我还以为谁都有这能力呢。原来不是,你没有,她们也没有。要是没弄明白我说什么,建议你把《恋爱宝典》放下,先看《倚天屠龙记》,再看一日本片子《赤桥下的暖流》,暖暖的。
刚开始的短信特校园。你猜谁先发的?你猜。
你在干吗?
我们十点就断电,所以什么也没干。
可怜哦,还记得我是谁吗?
TATA,我唯一一次学生恋爱还傻成这样。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只要你留在学校一天,你另一半的脑垂体就是无法发育的。每晚十点半她跟闹铃似的问你在干吗。挺多女孩都这样,想撩扯别人也不想个有创意的,想你了问你在干吗,无聊了问你在干吗,想借钱也他妈问你干吗。
你在干吗?
收拾行李,老子要走了。
为什么?我还欠你顿饭呢。
对呀,忘这茬了。她住西六环,我南六环外,俩人跟画直角板似的往长安街奔。北京真大,感激还是抱怨呢?晚上谁都没回去,在后海挺了半宿,全听她讲三围身高体重民族姓名消费。我熬不住了,我说,咱找个地儿开间房,打开电视,看看萨达姆抓住没有。
我当时没钱,还特爱面子,她花钱去酒店我死不去,找着东单一地下宾馆,我说这还行,还写中央空调呢。
那两年北京还严,看门的老头非得看我俩结婚证,弄得她烦了,直接问你到底开不开,老头才把我们往地下室带。跟密室武侠似的,罗锅的老人拄着拐领着我们一层一层地下,每下一层还拐好几个弯,一扇门被他打开,里面摆着一张床,嗯,也就是一张床。
“不是写中央空调吗?”我问。
“中央大厅有空调。”
似乎她没在乎这个,她还惦记来这的目的,她低声嘀咕着:“到哪儿去找萨达姆呢?”
一张床分成两段,也就十五厘米宽度,那年夏天还特别热,不能脱衣服,奇怪的是她刚躺我旁边就没动静了。
我怎么睡不着,不是,跟男的睡,你不激动吗,你说话呀,我可是头一次外边过夜,你怎么能躺下就着呢,我跟你说,你要装睡我就胳肢你了啊,行,你能忍,跟你来点狠的,我亲你够了吧,我真亲啊,你再不说话我肯定亲,反正你醒着就算默许,睡着了明天你也不知道。
我低下头凑到她脸旁,又胆怯地抬起头。我以为我没吻到,只是吓吓她,起身的时候发现不对,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停下来等她的眼泪从闭着的双眼中流出来。我还坐那儿猜她到底真睡假睡。她双臂一下抱住我,睁开双眼说:“我们结婚吧。”
“啊?可我要去武汉了。”
“嗯,我们可以先恋爱,到我十九岁就把我给你,然后我们再结婚,你知道我生日吗?”
“你别让我猜就行。”
“不然就新年前?嗯,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明天中午的火车。”
“不然就现在?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说我明天去退票。”
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好像就是巴尔扎克和左拉这些有时代野心的作家,他俩每次到这种时候就把帘子一拉,不直接描写,还不跳过去,等着恋人做的时间给你们讲着别的,讲蒙田说性爱是怎么回事,拉伯雷说男女上床能干点啥,堂吉诃德说我怎么就搞不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呢,接着开始大段大段地论述这是为什么。我学习写作那阵儿,虽然一句话也没读懂,但还是觉得他们真牛。到了新浪漫派那些人,这是我根据性描写给他们起的名,劳伦斯那些作家,青年男女一热情,他们就把摄像机举起来乱晃,除了俩活人什么都拍,震颤的床,闪烁的灯,微风隆起的窗帘,地板上交媾的俩泰迪熊,仿佛因为他俩做爱,什么都开始淫荡了。
我们不淫荡,我们可小心了,跟电脑打开危险程序似的。确定你是第一次吗?点击确定。确定你愿意吗?点击确定。我不是第一次,还确定你愿意吗?点击确定。确定你不疼吗?点击取消。点错了,重设对话框。确定你不怕疼吗?确定。
“我两周前分的手,我们谈一年了。”躺地下室她说。
“哦。”
“要不是遇见你,我都想信天主教了。”她说,“你别睡呀,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情睡?”
“我真是因为困才开的房。”
我感觉我已经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她问:“你第一次什么感觉?”
“忘了。”
“还没过十分钟你就忘啦?”
我勉强睁眼,摸摸她的脸,又闭上眼睛说:“不是这次,跟你的我永远不忘。”
她坐了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第一次了。”
“你没说!”
“我说了,你还确定了的。”
“你没说!”她起来穿衣服,“你个骗子!”
“你刚都提结婚了。”
“你别恶心我。”
“你干吗去?”
“打车回学校。”
“那咱俩呢?”
她要摔门离开,停住转身说:“你别想骗了我身体再骗我感情。”
票最终没退,第二天在西站上了车。我在铺上睡不着,跑出来抽烟,瘫坐在吸烟处一动不动,列车员每次路过都来看看我是不是被捅了一刀。他摇摇头,见太多了,每班都有由于失恋而远行的人们把忧伤带到T146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