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张着嘴,也许是惊呆了,不过还是调整了气氛,说:“可惜你这么好的长相了。哎?怪不得你说你是第一次。”
“你是我头一个男人,”她俯身摸摸我的头,似乎证明即便如此,我也比你大两岁,“你帮我走出第一步了,不是吗?”
“可惜这第一步踩大便上了。”
“你生气了?”
“还行,要是你告诉我,你是变性人,我就真的崩溃了。”
“我不是。”
“我知道!”我确实激动了一些,“难怪你那么配合我摘胸罩,你觉得这个比做爱有意思。”
“那是你有意思。”
“谢谢,不能因为我有意思,你就拿我当小白鼠啊。”
“小白鼠?”
“实验品啦,西药说明书都写的,几克阿司匹林就可以毒死一只小白鼠。”
“是你邀请我来的。”
“那是因为,”我停顿片刻,在脑子里过了一说辞,“在东方的道德传统里,如果我不会邀请女孩的话,那我至今还是个处男。东方女人才不会去勾引男人的,女人最多勾引男人去勾引她。”
“那我还算处女吗?”
“不算,你要反过来对我负责。”
她笑了一下,伸手过来,说:“我帮你完成它?”
我警觉地往后缩,打了个stop的手势:“不要!趁我现在还喜欢女人。你道个歉就好了。”
“对不起啊,”她还蛮有诚意的,“那个英文的你好怎么说?”
“岔话题你全国第一,”我看着她,“nihao。”
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基本都是她过来,她烧得一手好饭。反正我不讨厌她,就给她一把钥匙,别每次来之前都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家,很烦的。吃完饭我们会看片子,全是她带来的。我以为学法语的姑娘,我能补补新浪潮什么的,结果她只看《杀手阿一》,《我唾弃你的坟墓》,《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这种cult类型的影片,性,暴力,性,看到《Loveand sextastesgood》时我崩溃了,我写了三条规定贴在墙上。
1.不许再播放与les有任何关联的电影,即使是《春光乍泻》这种男同片也不行。
2.不许对我有任何挑逗性质的接触,让它硬了软,软了硬,并不有趣。
3.不许再抚弄我头发。
差不多两个星期,我们处在亚同居的状态。她因此逃掉了很多L聚会。当她们再打电话过来时,她都让我接电话。对,我是她男友,她喜欢男人了,祝你们早日解脱,我们在极乐世界等你们。我合上电话递给她,她若有所思地问:“不然我们无性婚姻怎么样?”
“No!”
这也是她常常痛苦的,她对男人没有兴趣和性趣,却又想结婚和生孩子,听妈妈的话。她成长于典型的L家庭,和母亲相依为命。我安慰她说,都有不能兼得的痛苦,像是我,想写好书,又写不出好书,有什么办法,痛苦下去呗,痛苦到死呗。
有一天她还是决定回老家了,回去实习,跟妈妈一起住。她把那些Cult碟片和衣服留我这儿,说如果再来广州就来拿,如果不来,她就要在乡下过全新的尼姑式的生活。我问她尼姑式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喜欢男人,又不能喜欢女人,怎么办?”
她给我一反问句,我也用不着回答。我提出去送送她,她拒绝了。
“你当我们是谈恋爱吗?”
“不是,因为广州火车站抢劫的多,算了,来个拥抱吧。”我本来想开玩笑说。类似碰着劫财的倒好,要是碰着劫色的再把你弄干吐可怎么办。想想不合适,人家为这个离开广州,怕对这个敏感。春末夏初,我俩穿得都不多,隔着衬衫能感觉到她一对乳房挺有弹性地压在我胸前。我尽量不想这个,松开后看着她,觉着得送点什么。现在买礼物肯定是来不及了。送句一路顺风万事如意跟没送一样。我握着她双肩,送句能令她高兴些的话:“白瞎这么好的乳房了。”
反正我是再没用上,也没见着过她。东西就在我那一直放着,直到被点点一一报废掉。估计她没来广州。我有天睡不着打开箱子翻翻,没太多隐私,极正常的衣物,有本写真集,不知道她在哪个影楼拍的,黑白人物,乳房美感没有减弱。蛮奇怪的,看照片要比看她本人催情多了。
我又是一个人住了,二十七楼,举着望远镜还是看见自己的墓地。我上午下楼吃牛楠河粉,下午下楼吃鸡蛋河粉,晚上再下去一样点一份,我已经无聊到拿吃饭当消遣了。我想写新书的话状况会好些。我跟编辑聊把这十几天写成书,反正我也打算写本情色小说,这是我文学生涯中想完成的一本类型书,我和她,异性恋和同性恋的男女关系,没有性行为却充满着对性的反思。
“审查能过吗?”我问。
出版人同学那时还在沈阳摆地摊,换他早就第一时间说肯定不行。我当时的编辑温吞,他思考良久说可能行。我就试着往下写,情色小说没法写太长,写太厚一读一星期男读者受不了。于是我一个月就写出来了,也就一个下午的阅读厚度。我发给编辑过一下,这时候他又思考良久,说:“肯定不行。”
那小说手稿我现在还有,没事拿来修修,我没给你看过,TATA,实体书你都看不下去,何况手稿。我挺多事都没跟你说。多少次聊天我都在回避这种话题,因为你始终认为我就一写小说的,这称谓从你口里讲出来有多伤我,你知道吗?打我立志从事写作那天,我就有了野心,而且我也一直想在焦虑与恐惧中前行。可是作为女朋友你完全忽视这些,我过去出版的一百多万字好几本书,你他妈只读出五个字——丫写小说的。什么意思啊?我每次听着你讲这种糟心话都用自嘲的玩笑敷衍过去。我当是你到喜欢我那一天应该深点地去体会我,而不再是表面上那些,倾心于我对你的妙语连珠,令你愉悦的些许创意,以及稍晚些或长或短的性行为。妈的,张珏说得对,这些都不重要。那只是餐后的甜品。我多么想跟你谈谈骨子里的困惑和痛苦,多么想挑明你的轻视给我带来的伤害。每当你对朋友介绍我说,丫写小说的,我若立即反抗显得矫情寒酸,可是不反抗又情何以堪?
这么说吧,我此生的理想是完善一些有劲的类型,风格不一,每次就是一个全新的挑战,我之前写过推理小说,校园小说,回忆体小说,系列短片集,除了那个搁浅的情色小说,现在这个是书信体小说,以后的还有,科幻,寓言。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想做一个小说阅读的启蒙作家。百年之后读者读了我的全集,了解小说都有什么类型,喜欢哪种,他们再找寻更针对的大师来读,这算我对文学的贡献。
我之所以讲这么多还是有那么一个能收得住的原因。因为没多久我就碰到一个发生在我身边的类型素材——凶杀小说。死的人是我朋友,在本书出现过,却在此刻停止了呼吸。
倒是打车赶上过生死一劫,从姚远的女同学家出来,凌晨三四点。走很长夜路才过来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后悔,气氛阴森森,司机一语不发,照直了开。我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静。我说您这个牛逼呀,前排都不挡板的。他仍然超速直开,一字一顿地说:“大不了杀了我。”
我装作他在开玩笑,赔笑两下,转奥运话题,说:“刘翔刚夺冠了,您听说了吧。”
“中国就跑步能耐,去杀人,去打仗,都不敢。”他忽然忧国忧民起来,“日本人的仇现在还没报,台湾五十多年了还没收。”接着他说他十几岁就盼着打仗杀人,等三十年了还没动静。
愤青论坛流行的表态是,打美国我捐一个月工资,打台湾我捐一年工资,打日本我捐一条命。到他这变成打美国我捐条命,打台湾我捐条命,打日本我捐条命,总之打哪都捐条命,就是上海打北京,浦西打浦东,静安打闸北,我也要捐条命。
“杀一个不赔,杀两个不亏,杀三个我赚两个。”
我不愿说话,摇开车窗抽烟。我今天够背的了,陈静馨离我而去,碰着个姑娘还没上成,想回家睡个觉还撞着一恐怖分子。
他把我烟头从指尖拽下来扔出车窗,缓缓道:“就不算打仗,我也不赔了。”
“哦。”
“我杀过三个人,赚两个。“
“我要下车,”我慌道,“小便憋不住了。”
“尿车上。”
“钱没带够,再走不够付了。”
他右手将表一抬,说:“这些够吧,后头的不要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说:“钱全给你。”
“我不杀好人,那些人该死。”他说,第一个是警察,夜晚拦他车说超速,他觉得他是假警察,要看证,警察没带,那条路没摄像头,从后面举一巨石敲碎了他的后脑,第二天看报纸,报告说他是警察,“但美国对萨达姆也是这么干的!”第二个是个女人,打车到地方了说没钱,说要么你给我一刀,要么让我下车,他随身带着刀,就给了她一刀。
“你知道第三个是谁吗?”他问我。
“呃,不知道。”
“你。”他转过脸盯着我,并未减速,说,“我逗你的。”
“哈哈,我就想您没杀人。”
“杀了,第三个在她肚子里呢。我感觉那不算是一个人,我还得再补一个。”
“我是好人。”我说。
“好人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我操你妈,我就是因为人太好才没把人家搞了,睡上一觉中午回家。我右手摸着车门开关,真要掏刀,我宁愿飞到桥下。
他忽然踩脚刹车,看着我:“叫保安开门。”
原来到了小区门口,我掏出一百块给他。“里面不好调头,”我开车门说,“我自己走。”
下车我就开始跑,后面有车灯照我。我跑不快,他追了上来。
“找你钱,”他停车说。
我不敢接,也不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