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栓哥是什么性子的人,大家知道,我更清楚。铁栓哥从小失去双亲便在我家寄养。这当然道理就很简单了。两小无猜,八岁以前我俩几乎睡觉都在一个被窝里,那种儿时的玩耍,儿时的欢乐,儿时的摸爬滚打,儿时的互相依偎,更有那儿时的他,常以“小大人”在我面前自居,处处护着我,事事让着我。结果呢?长大了,居然不知不觉中见面说话相互脸红起来了,不那么随便也不那么自然了。再时间一长,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得到了消息,父母亲不想叫我俩分离也不想叫我俩离开父母!那可不就小秃儿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选个适当的年月,适当的年龄给我们俩完婚。这下子倒好,铁栓哥更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似的关心起我来,而在这关心当中,他最关心的是怕我到时不回家,进城或出外什么的跟别的男青年一块儿。有一次见我和本村的小青年郝利力去城里买东西,咳,你猜怎么着,他竟悄悄地跟踪了我一个来回。
到家后,他趁着父母不在家,竟狂喜地一下子窜到我面前,猛地把我拦腰抱起,一边抱着我一边说:“梁子,我的梁子,你真好,你真好!”弄得我莫名其妙地问他到底为哪桩,可他就是不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跟了我一圈,中途发现郝利力给我买了一根冰棍我没接的缘故。他认为我没要郝利力的冰棍是一种什么表现我不知道,可我心里实在再清楚不过。我当时没吃那冰棍的原因是因为我来了女人的那个,因为来那个的时候无论如何是切忌喝凉水吃凉东西的。而郝利力其实真的在爱着我,他曾几次对我暗中表达过,并且还有几封情书为证,写得那么信誓旦旦那么虔诚,而我却从来未动声色,也从未给他回过一封信。包括铁栓哥,我同样没有对他表达过什么。那只是在他们二老议论时,我们分别听到的。何况我们才只有二十二三岁,也不想早结婚。晚婚晚育,或者不婚独身,对我都无所谓!这年头这社会我想得开着哪!
可铁拴哥不行,他特重视这个问题!就好像我真的成了他的对象他的媳妇他的家里人。所以,我的言行举止他都特别注意,特别关心,特别地加以琢磨,生怕我嫁给别人。有时他在梦中见我在和别人亲吻拥抱,要不就是在玉米地或高粱地里或运河边的小树林里跟别的男人鬼混,然后便是他拿着棍棒或举着镰刀什么的和他们拼杀,拼杀时又一不小心抡出的棍棒打在了我的头上,结果他梦中大哭大叫惊吓而醒!铁栓哥对我这般痴情,遇到今天的场合咋不激愤呢?发展下去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玩笑还在开着,故事还在编着,我的心里盘算到底怎么办才能收场。
“大哥!大姐!婶子大爷们!”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林子却笑着开了腔道,“你们不要开玩笑了,刚才是我认错了人,我根本不认识梁子,也没去过东方影剧院,更没给她买过电影票!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
“什么?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看着他,嘴张得大大的,要说什么又说不出。
“你说什么?”铁栓哥噌地窜到林子面前,几乎面孔挨上面孔鼻子对着鼻子,他瞪着眼睛问。
“我真的不认识梁子。”林子稍退一步,仍旧面带微笑地回答铁栓哥,“真的!”
“那你胡吣什么?”铁栓哥暴怒地质问林子又抡起胳膊扇了林子一耳光。正当他又一次抡起胳膊,向林子扇去时,我横在了他俩中间,结果,铁栓哥的巴掌实实地抽在了我的左脸上,鲜红鲜红的血从我的嘴角流出。这下子铁栓哥可傻眼了,他没想到我会站出来阻拦,更不会想到他那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他疯了一般地推开我扑向了林子。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那么大的力量,居然一下子拽住林子又猛地往右边一搡。结果,铁栓哥一个趔趄没站稳,“扑通”一声栽进了河水中。
这一下轮到我傻了眼。因为大家都知道,铁栓哥虽然生在运河边,长在运河边,喝运河水长大,可因他父母早亡,在我家寄养时,我的父母又视他为掌上明珠,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从不让他去河中洗澡,这样他也就谈不上会游泳了。所以他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咕咚”“咕咚”地灌起了“罈子”,你说急人不急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子“嗖”地跳进水中,一个猛子扎到已被河水冲到离船一丈多远的铁栓哥身边,左手抓住了铁栓哥的右手,右手划着水,脚踩着水,慢慢地向对岸游去……
我今天怎么了?本来是见过面的,又已经承认认识了,为什么又说不认识!我一边拉着铁栓往对岸游,一边想。说心里话,自打在运河的源头,东关大桥的书摊上见过梁子一面,特别是见到梁子那朗朗笑声中的容颜后,二十一岁的我,心中便总有一种涌动,梦中便时时听到她的笑声。越来越想见梁子,越想见越做梦,越做梦越思念,弄得梦中见面便去追她,追也追不上,叫她她不应,只是那笑声在我耳畔回荡……有时我自己擂自己的头,揪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掐自己的太阳穴,那是因为想梁子想得太痴了,太呆了,脑子里乱了套,心里乱了方寸。清醒后,我自己又笑自己,笑自己居然那么傻,根本不认识那个梁子,竟犯了单相思。可笑归笑,想却仍是不由自主的,那个梁子的笑声,那笑声中的容颜,还有那句“这本书我不买了,先让给你——”那甜甜的情意,那音容笑貌,总在我眼前晃,总在我耳边响。
“怎么了你,林子?”
那是妈妈的声音。当时我正拿着一本《植物保护》的书看,看着看着,书竟掉在了地上,而我却没有反应,丝毫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像还在捧着那本书。
母亲吓得颤抖地走到我的身边,双手按了一下我那仍半悬在胸前的双手问:“林子,你怎么了?”
“噢,啊!我?噢噢,没怎么,没——”
我只有支支吾吾,咋好说出口?
可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心以报答和感谢梁子将自己要买的书先让给我为理由去找她,见她一面我是下了决心要与她沟通感情,与她交往。当然,交往的理由是现成的,梁子要买的书既然和自己买的书相同,那推理下去,肯定她在这方面也是个有心人,肯定在农业技术上同样在下着工夫。我设想着梁子定会像我一样地在科学技术上苦心钻研着。那么这就行了,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就有了打开心灵的共同语言。那么如此见面,如此谈爱好,谈理想,谈事业,发展下去,就不怕没有感情。何况,我更明白,现代化的社会,竞争是表现在各个方面的。所以,我也设想过,像梁子这样的姑娘不可能没人追求,也可能早就有了恋人且正在热恋之中。
那我也不怕,我早就有个不成理的定论,就是家庭应该是美满的,美满的家庭应该是幸福的,夫妻之间应该是自由的,自由的夫妻相互之间是不怕被别的异性吸引过去的,而当别的异性竞争时,特别是被对手挫败时,不要以为人家是在破坏什么,而要把它看做是一种智慧的较量,感情的较量,是往高层次发展的一种表现。所以,我的信条里,对竞争者,一要敢于争,千方百计地争,而且下决心争取自己胜;二是不怕争,放开了叫他争,在竞争中推动一切向前发展,向高层次发展;三是不怕失败,失败后同样坦荡,特别是在情场上失败后,一定要坦荡放得开,你自己失败了,别人胜了,他们都幸福了,你又解脱了,离开了你本不该占的位置、不该在的场合,这有什么不好。所以,我的信条是“尊重所有”。
我这样想后,有一天就真的骑上自行车,又去了书摊。
我的家住在运河东侧的沙林庄,从沙林庄骑车去东关大桥处只需十五分钟,从打上次去过书摊一趟得到那本《小麦栽培生理学》后,至今已有两个月的时间。此时我来到东关大桥桥头东侧,那里别有一番热闹的场景。有卖大棚里种的西红柿、芹菜、黄瓜、大茭和各种高档蔬菜的,有卖黑贝狗、波斯猫及各种欢叫的小鸟、大长尾巴的松鼠等宠物的,还有卖各种宫廷鱼的。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拉溜摆着的几十盆含苞欲放的君子兰,已经盛开的牡丹花、月季花。当然也有装着砖、载着瓦的手扶拖拉机摆在一侧来卖的,还有卖各种冷饮、糖果、香烟的小摊。还有这一地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围成一圈抢着常吃不衰的那种毛鸡蛋摊。总之,这里自然形成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市场上是什么人都有,什么货都有,干什么的都有,买什么的都有,各有各的渠道,各有各的生意,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需要。有眉开眼笑招揽客人迎来送往的,也有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有原始的高声吆喝“冰棍汽水”“卖毛鸡蛋”的各种腔调,也有现代化的立体声的录音机里传出的“祝君好运”等轻柔的音乐,吸引顾客的。
面对如此热闹非凡的场面,我无心欣赏也无心过问,只是推着自行车在人流中急促地穿行着,两眼不住地搜寻那个卖书的倔老头。而当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老头时,老头面前摊上摆着的却不是书而是各种名贵香烟了。
“年轻人,买一盒还是来一条?”倔老头的话说出来和和气气的并不倔,“来一条外国的三五还是中国的红塔山,要不来便宜一点的石林。怎样,看看哪个称心,习惯什么味的,随便选。价格嘛,不要看标价,可以两商量。买一条吧,多买,五条以上还可以更便宜一些。怎样?——哟!”倔老头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惊喜后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裂了缝儿,“是你呀!缘分缘分,上次买书多有得罪,可不打不成交嘛。这不,你对我印象深了不是,有感情了不是,那么多烟摊不去,到我这来买了不是,这就是俗话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不牵’吗?什么叫‘棒打鸳鸯不散’哪,咱俩就是啊!来来来,先抽一支大中华。”倔老头从挂着的书包里拿出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就忙往我手里递。
“您怎么不卖书啦?”我问。
“眼下这年头,书赚几个钱?买书的人也不多,来,抽!”老头一边解释,一边仍旧让着烟.
“不,谢谢!”茫然中的我一推倔老头递烟的手说。
“怎么?不给面子呢还是在生买书的气?都是那个死丫头梁子给搅和的!她要不定下,我——”
“不是的。”
“就是嘛!”
“我不会抽!”我仍旧推那硬递烟的手。
“什么?”倔老头惊异地看着我的同时,把那支大中华香烟又装进了烟盒。
“我真的不会抽!”
“那你站这儿干什么?”老头开始犯倔。
“我是来——”
“去去去!”老头挥着手。
“我想——”
“走开,走开!”倔老头口气又硬起来。
“我想问——”
“一边问去!”倔老头的话冰冷。
“那个梁子?”
“什么梁子狗子的,走开,走开!”
“就是那——”
“那什么?那有卖年糕的,买一块尝尝去!不像你这么粘。”倔老头连挖带损。
“老大爷,您听我说。”
“给我滚!”倔老头大发雷霆。
我还说什么呢?
后来,也就是当年的八月份,我被村里推荐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走时我仍不忘梁子。我又去了倔老头的烟摊,我笑着刚要打听梁子是哪村的,而我看到的是倔老头一张愤怒的脸。
唉!我心里好苦,好沉!
上大学时,不要说在学业上我是拔了尖儿的,我的相貌同样也是拔尖儿;有多少同班同校的班花校花追求我,我却始终不动声色,因为我心里只有梁子,梁子的音容笑貌始终在我心里。毕业时,市里留我,县里留我,我愣是不同意,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乡里,生我养我的大运河畔。回乡一年,我具体指导种下的小麦、玉米硕果累累,乡里任命我为农业科技站站长。那么今天,我是被苏香村聘来当顾问的,现在我的任务是考察小麦拔节生长期的情况。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埋在心底多年的梁子——田野之神,更没想到见面后竟是这般的闹剧。
现在,我踩着水,拽着铁栓往对岸游。凭我的水性,把铁栓救上岸不费吹灰之力。我是喝运河水长大的,是运河的子孙。可问题是这个铁栓,我看出来了,梁子在铁栓的心中非同一般,从事情的整个发展经过看,铁栓是不允许任何人对梁子说三道四的,更不允许男性公民对梁子有亲近之感。所以,当今天的一系列戏剧性的镜头出现时,他醋性大发,暴怒得像头狮子!可我没想到梁子在铁栓如此疯狂的时候,居然挡了他的驾,杀了他的威风,这可怎么办?
梁子啊!透过你那眼神,透过这一系列的闹剧,我相信我的眼力,你喜欢我,没错!我这样想着,仍旧往对岸拽着铁栓游。可我又想,那么梁子和铁栓又是什么关系呢?梁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推挡铁栓使他掉进河里的镜头,铁栓和梁子之间互相该怎么想呢?后果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唉,管他呢!先把铁栓救上岸要紧。我加快了速度。
没有风,没有浪,船上也没有了声音,有的只是摆渡的桨声和众人个个瞪圆了眼睛注视我救铁栓向对岸游去的眼神和那越来越近的运河畔上一排排垂杨柳及柳枝上喜鹊“喳喳”的叫声。
“好水性!”当林子把铁栓哥托起,拽着往对岸极快地游去时,惊慌的我转忧为喜。真没想到,他林子居然有这等好水性。可我当时怎么了,我为什么去阻拦铁栓哥,为什么?我自己向自己画出了问号。
“真不简单!”乔妹子叫。
“看不出一身书生气,水性还挺好!”凤姑娘也赞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