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泽天意识到自己正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时,列车正在海面上缓缓行驶。阳光照耀着的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偶尔传来几声悠长的鸣叫,几只白色的鸟儿像似有似无的幻影,在车窗外若隐若现。那飞翔的姿态,像是“自由”和“优美”的注释。
四下无人。
“这是哪里?”泽天在心里问。
他闭上眼睛努力搜寻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地混沌之间开出了一条缝隙,光透了进来,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的名字。他用力一推,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门外的景象在耀眼的光芒消散后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正躺在床上。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被单以及一张苍白的脸。脸上戴着吸氧罩,随着均匀而微弱的呼吸笼罩着白色的雾气。旁边的她轻轻握着他的手,脸上挂着干涸的泪痕,一遍一遍地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想大声告诉她,他就在这里!但是声音却仿佛置于真空中无法传达。她依然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他,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中,对其它事物无动于衷。风吹动着窗帘,徐徐摇摆。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她越来越模糊的声音。
“我死了吗?”
“我死了。”
“叮咚~叮咚~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收拾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列车突然传来一个机械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是要到哪里?”
泽天看着列车缓缓驶进站台,长鸣一声后停了下来。说是车站,其实就是海边的一个木平台,一条长长的弯曲的木栈道直通到马路边上,连站牌都没有。
泽天拖着行李箱下了车,他不知道为什么行李箱会跟他在一起。但是可以确切地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行李箱,因为那是她买给他的那个银灰色的方方正正的行李箱,他带着它已经去过了数不清的城市。但是现在看来,虽然用的年头已久,却依旧崭新无比,透着哑光金属质地的光泽。
顺着木栈道,一眼望到尽头便是一座郁郁葱葱的青翠山麓。海水拍打着礁石,白色的鸟儿已不知飞向何处。阳光依旧十分耀眼,连同依旧波光粼粼的海面……一切的一切,像极了一个稀松平常的海岛,又多了几许遗世独立的气氛。这种气氛,似乎在无时不刻地提醒你,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
泽天走到马路边上,发现密林中有一条歪歪斜斜的登山台阶步道,被茂密的树林包围着。台阶的起点,立着一块木制的简陋的指示牌,上面用小楷刻着黑色的“旅馆”两个字,简洁明了,不容置疑。
“这是让我走上去吧。”泽天心想,脚步已经迈开。
台阶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森林已经将头顶遮蔽,只透下几处斑驳的光。往远处看,森林已是深邃的墨绿色,密密麻麻的旁枝侧叶无限伸展。
鸦雀无声。
泽天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
“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台阶呢!”泽天心里嘀咕了一下。
好在,没过多久,便看到了光亮的洞口,那里应该就是尽头了。泽天继续往上爬,脚步仿佛轻盈了些许。
走完最后一步台阶,世界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地,一条蜿蜒的小溪潺潺流着,红色的拱形小木桥跨过溪流,连接着两端的石板小路。路的尽头,一座约摸三层高的用石头和木板砌成的屋子座落在那里。墙上,尖屋顶上四处爬满了铁线莲,开着艳丽的蓝色花朵。
“是铁线莲啊!她最喜欢的花朵!”泽天想着走过小桥,沿着长满青苔和不知名的一些小花石板小路,来到小屋面前。
“这里应该就是了吧,像极了童话里的森林小屋。”泽天对自己说。
他走上门廊,敲了敲门。
屋里静悄悄的。
他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回应。
他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于是他推开了门,听到“叮铃~”的响声,那是安在门上的铃铛。屋里安安静静的,空气很透彻,阳光照射进来,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清晰可见。木制吧台后面摆放着整齐的锅碗瓢盆,咖啡机、烤箱、冰箱什么的,设备齐全。木制吧台感觉年代久远,有着那种常年触摸后形成的光泽,上面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水壶。靠窗户边餐厅摆放着两套桌椅,靠里则是一张长长的餐桌,两旁放着长长的坐凳。这些桌椅同样也都是木制的,同样有些那种岁月摩擦出来的光泽。墙上挂着几副奇形怪状的彩色画,用大小不一的长方形黑核挑木框装裱起来……是旅馆会有的样子,只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接待。
“请问有人在吗?”泽天大声喊到。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稍倾,传来悉悉卒卒的声音。泽天听到声响有些迟疑,他松开行李箱,沿着这个细小的声音方向往里蹑手蹑脚走去。
穿过吧台,里面还有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摆放着一张圆形茶几和几块布艺坐垫。房间的落地玻璃门打开着,风吹了进来,窗帘在摆动。玻璃门外是连廊,放着一张躺椅。那里有个人躺着,脸上盖着一本书,封面写着——《百年孤独》。胸口随着呼吸有规律的一上一下。走进一点,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脚边有团黑白相间的绒球,像是生命体一样微微起伏着。
“你~好~”泽天试着打招呼。
躺椅里的人一动不动,呼吸依旧均匀。
“您好!”泽天提高了声调。
躺椅里的人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脸上的展开的书本掉了下来,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也许光线太刺激了,他伸手挡在眼前。转头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他旁边,随即起身坐了起来。
“啊,有人来啦。”他伸了伸腰,接着说到:“不好意思,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嗯,你好,打扰了。”泽天面对此人仿佛被家人叫醒了似的那种日常反应,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你好!你好!我姓孟,是这里的老板。”老板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似乎清醒过来了,热情欢迎道。
“这是小黑和小白。”老板指着两只挨在一起的一黑一白的猫补充到。猫们正睡得酣,丝毫未被打扰的样子。远远看去,还以为他们是一个八卦毛球呢。
“我叫游泽天。”
“既然来了,就住下吧。”
“我想问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如你所见,这里是一家旅馆。”老板说着,从口袋掏出了烟。
“你抽烟吗?”
“不,谢谢!”
“不介意?”
“你请便。”
“那就不客气了。”老板点上了烟,吸了一口。
“里边坐吧。”
“嗯。”
说着,他们在圆形小茶几旁坐了下来。坐垫看起来轻薄却很舒服,有一种轻盈的弹力,感觉刚好。泽天就着坐垫的感触在心理暗暗赞叹到。
“这里真的只是一间旅馆吗?”泽天接着问到。
“嗯,在这个世界里头,它就只是一间普通旅馆。”
“这个世界?”
“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吧。”
“嗯嗯,怎么说呢?这里咋看起来无异,却到处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怎么到这里的?”老板问,又吐了几口烟,在屋里慢慢散开。
“火车,在海里行驶的火车。”
“一开始不觉得惊讶吗?”
“还好,以为到了二次元。以前看过一部动画片,里面也有类似的场景。”
“嗯嗯,这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量身定制?”泽天有些疑惑。
“是的,这个世界了解你之前所在世界的一些事情。为了让你易于进入这个世界,所以会变幻出一些你所熟悉的,或者你喜欢的场景来接送你。”
“哦?原来如此。”泽天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不是很有趣?”
“嗯。”泽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那我真的已经死了吧?”
“是的。”老板抽完烟,将烟头灭了。
“在车上我就这么想到了。然后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这里。”
“哦,每个到这里的人都觉得不由自主,但其实都是心之所向的了。”
“不太明白。”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也许是某个小岛上的旅馆,也许是城市里的咖啡厅,也许是古老的村落,也许是别的什么……但你总会先到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其实在你死前就已经选择好了,只不过你不会知道。”
“是这样的啊。”泽天有些感叹。
“你可以在这里待些时日。如果你想离开了,就可以离开。”
“离开了能去哪里?”
“去另外一个世界,或者从一颗卵子跟一颗精子的结合开始。”
“我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吧。”
“是的,包括之前,还有现在。一干二净。”
“嗯,从零开始。”
沉默一阵。
“好了,先安排你住下吧。楼上有几个房间,随便挑一间你喜欢的就行。”老板说着站起身来,泽天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的。”
“肚子饿了的话可以随时下来吃点东西。”
“好,那我先上去了。”
泽天回到门口拿了行李箱,走上楼梯。老板又点起了一根烟,面向着庭院抽了起来。正午的阳光开始倾斜,阳光也没有那么耀眼了。不知什么时候,小黑和小白醒了,在大草坪上相互追赶着,似乎这是它们平日里的小游戏。远处的海此刻好像已经变得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光。
这里依旧如常,只是又多了一位过往的旅人。
到来。离开。
万事万物,周而复始。
只有老板抽的烟,总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缭绕,变化万千。
第七天。
老板和泽天对坐在窗户边的木桌上。
“感觉如何?”老板问,开始抽烟。
“还好。回忆了很多与她的过往。大多都是美好的回忆,第一次的相遇、表白的那个夜晚、一起去巴厘岛旅行、一起去日本看三鹰之森美术馆……”
“相当浪漫的感觉啊。”
“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各自上班,晚上回到家一起吃饭,或者相约在外面餐馆吃饭然后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周末一般都腻在床上,很晚才起床,宅在家看看电视,做做家务,烤个面包什么,少出远门。”泽天边说边回忆着,仿佛回到了和她一起渡过的日子。
“不想离开这里,是因为不想忘掉她?”
“是的,不想。”
“但是,徒留在这里想念,对她来说,也是毫不知情的。”
“嗯,我明白。但对于我来说,这份想念弥足珍贵,这样就够了。我倒是希望她把我忘了,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我倒是觉得还不如趁早离开,说不定还可以在这一世再相遇。”
“但是一切不都归于无了吗?样貌应该也改变了吧,性格啊什么的也会变的吧。即便相遇了,也可能只是萍水相逢,形同陌路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没离开过这里。”
“而且,人和人从相遇到相知,发生的概率应该很小很小。”
“你没听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老板抽了口烟,微笑着说。
“那不过是一句电影台词罢了。”泽天叹气到。
“嗯~”老板又抽了一口烟。
“那说说你有什么愿望吧?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在允许范围之内,都可实现一个愿望。”
沉默一阵。
玻璃杯里的冰块融化了,晃荡了一下。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留下来吗?直到她的到来。”
“嗯~,留下来?这个嘛,我得去查查手册,稍等一下。”
“那就麻烦老板你了。”
“别客气。”
老板说完起身离开了。泽天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可乐,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绣球花开得正艳,一团团,一簇簇的,像一片燃烧的蓝色焰火。两只黑色的燕尾蝶扑闪着翅膀在相互追逐嬉戏着,在那片蓝色的花海中很是显眼。泽天看得有些入神,过了一会,老板走了回来,他才从蝴蝶身上收起目光,转而落在老板身上。
“怎样?”泽天轻声问。
“我想没问题吧,册子上好像也没有明文禁止。来这里的人都会住一段时间,你就当是住得比较长的吧。”老板说着耸了耸肩,接着说到,“不过正如前面我所说的,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其它不同的地方。她也许不会到这里来的。”
“谢谢。当下我也没其它特别的心愿了。”泽天低声说到。
“那好吧,就如你所愿。当然不是让你这么白住着,你就当是来这里打工的吧,正好我觉得缺个人手。旅客多的时候,一个人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好的,没问题。”
“正好我的老腰又犯病了,你可以帮我分担点,哈哈哈……”
泽天看着哈哈大笑的老板,也笑了。不知道老板是为了想找个帮手而留下他,还是真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不过想到可以在这里等着她,泽天心情豁然开朗。
当他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那片蓝色的焰火依旧燃烧得十分旺盛,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黑色的燕尾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