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环冢是个神奇的地方。起码在褚听风接管妄环冢后,它就变得神奇了。
它是个杀手组织。冢里成员都是高大魁梧的男人们,杀人的时候快狠厉绝,平时大都少言寡语,甚至看着木木的。
可是偏偏这样冷冰冰的一个组织,在褚听风当上冢主后,它的主冢就被挪建在民风和气候皆如其名的春城。
褚听风一口气买下了春城的一条街,这条街上有连片的老宅子。
宅院和宅院之间被褚听风都打通并建了连廊或花园,因此为了打理这座宅子套着宅子的“大宅子”,褚听风又请了大批人。
有修剪花草的、有做饭送饭的、有洗衣晒衣的、有冢里自己的大夫……
妄环冢就这么从一个没什么烟火气的杀手组织,变成了一个既有杀手也有普通百姓的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逛了一天腊日会,该凑的热闹都凑过了后,严陶陶和褚听风晚上回到冢里。
少桀不知被褚听风安排了什么任务,半路就被褚听风支走了。
一进院没一会儿,二人就看见冢里的账房老先生和几个近日刚接了杀手生意的杀手争执。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每次做完了生意,拿着买主的钱回来交差的时候,不要偷偷地多往冢里交钱。你们每笔生意多少价钱,冢里都有数得很。”冢里的账房老先生胡子都在抖。
老先生今年已经六十了,是春城本地人,几年前几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剩了他孤零零一个。
妄环冢主冢搬来春城后,褚听风不知从哪里把他找来给冢里算账,记录冢里生意的往来。
别看老先生老了,但是头脑清晰,训起人来一点儿不含糊,“冢里的钱花都花不清,你们还一个劲儿地往这儿塞钱,是不是要累死我老头子?!”
被老先生训斥的几个黑衣黑裤、高高大大的杀手,也都是冢里的前辈了,平日里在冢里也都是教训新人的角色,此时却都耷拉着脑袋,站成一排被老先生数落。
就有一个没忍住,顶了老先生一嘴:“先生,我们都是没家没口的人,留着钱也没用。我们不是要多给冢里交钱,而是趁着给冢里交钱,孝敬你些钱,想让你自个儿收着养老的……”
“我养什么老?我在冢里头好好的,每天跟咱们冢主吃得一样多,你们是不是成心咒我老头子?”
老先生明显老脸上有感动,可是故意板着脸训人。
严陶陶甚至还看见他训了几人几句后,快速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快掉下的老泪。
“老头子又在骂人了。”褚听风拉着严陶陶的袖子,把她拉走,“你来这儿一年成天见,怎么还没看够?”
严陶陶任他拉着袖子,边走边发出感慨:“因为周围的一切总是让我怀疑,你这妄环冢到底是不是杀手组织?”
“方才那些乖乖挨训的人,都是手上有不下百条人命的人。”褚听风叹了口气,“人都有另一面的自己。他们在外快狠厉绝,取人性命,可回了这冢里就放下了防备,柔软的一面便露给人看了。”
“那……”严陶陶听到这里,似是想起今日什么事,从袖子里拿出来白日里那个蓝衣男子送给自己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银哨子,“今日的丁公子,我看着是温润谦和,你可看出他的另一面?”
褚听风看着她手心里的银哨子,脑中浮现今日那个帮了严陶陶的男人,沉默一会儿后笑了,“只见了一面而已,怎够看透一个人?”
白日里严陶陶被蓝衣男子赠了这银哨子后,还未说感谢的话,就听褚听风笑着跟那男子说:“春城腊日,繁华闹市中遇公子帮忙,不如公子与我们三人一同找个茶馆坐坐?在下褚听风。”
严陶陶也忙跟着介绍自己:“我叫……”
本想说出“严陶陶”这三个字,可是严陶陶突然想到“严陶陶”一年前已经死了,便改了口:“我叫少暄,这是我弟弟少桀。”
她说着还半搂住一旁的少桀。
“丁日召。”蓝衣男子颔首,报上自己姓名。
互相报了姓名,半刻后几人就坐在了就近的一家小茶馆的二楼,靠着窗。
丁日召的目光在严陶陶和褚听风的身上来回停留了几次,然后问道:“不知少姑娘和褚公子是……”
一口茶刚咽下的严陶陶被问得一愣,身旁的褚听风瞥了她一眼,一只手拿上桌攥住了她的手,“我们去年成的亲。”
看着褚听风面不红耳不赤地说谎,和几个大人坐在一起的少桀脸色淡定地摸了摸鼻子。
“怪不得见夫人被欺负,褚公子那样着急。”丁日召点点头,一脸的深信不疑,然后带着赞许的目光看向了少桀,“夫人的弟弟很是聪慧。方才说自家姐姐脑子不灵光,我差点都信了。”
他像是要夸少桀,而实际上接下来的一句又冲着严陶陶,“我那时还想着姑娘这样一头撞进别人怀里,将他人一颗心都撞得微微颤抖的女子,不该是脑子不灵光。”
“噫——”少桀听到这话,“啧”了一声,感叹地看着手里的茶杯,“这新茶味道冲得很。”
当着别人夫君的面,直言自己被人撞得动了心……褚听风正想着怎样发火才对得起自己这个“夫君”的身份的时候,倒是丁日召自己意识到失言了。
“瞧我这是在说什么呢,胡言乱语,冲撞了褚公子和夫人。”丁日召一脸歉意地为自己刚才的话道歉,也不再一直盯着严陶陶的脸看。
褚听风也拿这样根本看不出深浅的人没办法,只能笑,“无妨。丁公子的话,我权当是称赞我夫人。对了,丁公子的装束看着不像大忠人,是否是从宁国而来凑这腊日会的热闹的?”
“正是。我家从商,近日想来春城经营买卖,便提前了几天,凑凑这腊日会的热闹。”
二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少桀又脸色淡定地摸了摸鼻子。
几句寒暄下,几人聊了些各自大概的情况,大抵都是些半真半假的话。
严陶陶倒是一直盯着丁日召的脸看,总觉得从在街上见到他,自己的视线就无法从他左眼下的那颗细小黑痣挪开。
丁日召眼下那颗泪痣,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明明她就从未见过眼下有泪痣的男人。
茶大约喝了半个时辰,本就热闹非凡的街上突然鼎沸了起来,似是有大队伍进城,沉重而杂乱的马蹄音夹杂着马车上金玉挂饰的清脆碰撞声。
严陶陶突然想起来刚才听到那几个宁国人所说的事儿——近几日宁国太后和宁国皇帝会通过春城进入大忠地界。
几人本就坐在窗边,严陶陶稍起了起身子,就看到了街上的金黄色仪仗队伍。
宁国不愧是三国中历史最悠久最有底气的大国,那股子底蕴和姿态从这百人开路、百人尾随、万军护卫的巨大仪仗队就看得出来。
打眼望去,严陶陶看到了街尾,也看不到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的尽头。
“此次为了挑选出一个大师所说的、能让皇室有后的大忠女子,宁国太后厢菡和皇帝宁昭都亲自来了,气势自然不能丢。”褚听风见严陶陶脸上有惊讶之意,说道。
他说“皇帝宁昭”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有意瞥了同样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盛景的丁日召一眼。
丁日召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仪仗队缓慢进城,过了一会儿,数辆皇家马车后出现了一辆又高又大的皇辇。
街边的百姓们纷纷抻着脖子张望,想努力看清这轮子比人都高的皇辇中坐着的人。
严陶陶几人在二楼,他们可以透过皇辇窗口的轻纱,隐约看到里面有坐着的人影。
“这里面会坐着厢菡和……宁昭吗?”严陶陶看着窗外,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些,没回头地问桌上的几人。
褚听风没吭声,一直盯着丁日召。
“会。”丁日召看到皇辇的那一刻就已经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一脸风轻云淡,“在宁国,能坐皇辇的人不只是皇帝宁昭,还有太后厢菡。”
他饮了一口杯中剩的尚温的茶,又加了一句:“不仅如此,有时那皇辇,厢菡也会自己一个人坐。”
一听到皇辇里就坐着自己的亲哥哥,一想到自己现在和宁昭就离得这么近,严陶陶的心紧张了起来,她的心跳加快,嗓子有点儿干。
她此时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窗外了,就为了等一阵和煦而懂事的春风,将那皇辇窗子的轻纱吹起来,好让她清楚地看看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
苍天不负,那辆皇辇从茶馆门前缓慢路过的时候,还真就吹了一阵清风,将皇辇窗子上的轻纱吹了起来。
可是严陶陶只在里面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把头缩回来,好好坐下,有些不能接受地看着褚听风,“皇辇里……只有一个女人,没有宁国皇帝。”
褚听风却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嗯”了一声,找了个由头道:“厢菡和宁昭那样的身份,万事定是处处小心,想来不会随着一支队伍如此大张旗鼓地进城。宁昭不在皇辇上也可以解释得通,由此来看那皇辇中的女子也未必就是厢菡本人。”
严陶陶脸上的失望并没有退下去的意思,“我没看到……宁国皇帝。”
她方才满怀期待,以为她能在这偶然的机会下看到宁昭的。
丁日召一直不动声色地饮茶,此时轻轻放下茶杯,抬眼微笑着看着严陶陶,带了点儿好奇,“夫人为何那么想见宁国皇帝?”
“我……没见过,所以想见。普通人遇上这样的机会,都会想见一见的,就像街上那些翘首的百姓一样。”严陶陶敛了脸上的失望神色,摆了摆手。
临分别的时候,几人站在茶馆门口,本来丁日召都转身离开了,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严陶陶似乎是有话要说,而又不知如何说。
于是他转而看向褚听风,跟褚听风说道:“今日一见,觉得和褚公子颇有缘分,希望日后还能再见。”
他看着褚听风说过话,再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还是没忍住看了严陶陶一眼。
想到白日的这些事情,褚听风把严陶陶手里的那个银哨子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儿,坐到不远处的亭子里。
二人本该各回各院,此时见褚听风拿着自己的银哨子找地方坐了下来,严陶陶只得跟上去。
“这么晚了,你不回房休息?”她问他。
褚听风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坐。”
见严陶陶坐下后,褚听风指着手里的银哨子上的那些小孔给严陶陶看,说道:“其实这不只是个哨子那么简单,它是江湖中的人们常用的小笛。江湖上用的多是用竹子做的,也不知道是谁竟然做成了这么精致的小玩意儿。”
“江湖上用的?”果真在银哨子上看见了一些小孔,严陶陶也觉得新鲜。
“嗯,江湖上常用哨音通风报信。根据哨音的长短、缓急、音色,代表着不同的意思。不同组织的人,哨音密语不同,意思也不同。”褚听风把那银哨子放到严陶陶一只手上,让她拿住,然后用她的手指堵住了其中一个小孔,“现在你吹一声。”
严陶陶舔了舔嘴唇,凑过去吹了一声。
“吁——”立时一声清脆哨音划破了冢里夜间的安静。
严陶陶也被这个小哨子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没用很大的力气吹……我刚才吹的是什么意思?”
褚听风被她的反应惹得心情愉快,他将食指横放在自己唇边,吸气吹气,一声和方才严陶陶一模一样的哨音便又划破天际,吹完他把手收回去,看着严陶陶,“就是一切平安的意思。”
“一切平安还有什么好报信的?”严陶陶把玩着手里的银哨子,有些不以为意。
“这恰恰是妄环冢用得最多的哨音。”褚听风却反驳她,神色认真,眸子里映着亭外的涟漪湖水,“你要会吹这个哨音,并且我希望以后你只会吹出这一个哨音。”
“哦。”被褚听风的眸子盯着,严陶陶突然有些心慌,她咽了口唾沫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但是拿着哨子的手又被褚听风拿走了。
他又在给她的手摆位置,帮助她捏住下一种哨音对应的小孔,“但是别的哨音你还是要学,遇到各种危险时用得上。”
春城一年四季,都只会吹过温煦的清风,此时偌大的冢里安安静静的,方才吵架的账房老先生和那几个杀手也已经没了声音,想来是日常吵完架,各自散去了。
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分,只有褚听风和严陶陶紧挨着坐在湖边的亭子里。两只温暖的大手握着一只小手,而小手则攥着一个精致的银哨子,两人一个教,一个学。
严陶陶在妄环冢待的这一年里,头一回离褚听风这么近。
和初次见面褚听风当着刘寰的面,把自己逼在门口的调戏意味不同;和那次褚听风救下她,把她放在马上的激动之感亦不同……今夜的褚听风是柔和的。
他柔和得像是常年留在春城的春风,明明没有声音,可是严陶陶却竖耳听到了春风中的柔情。
有那么一瞬间,严陶陶错把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当成了一年前在农家里抱着痛哭的自己的段祁。
二人连身上的那股药味,都那么相似。
鬼使神差一般,被褚听风抓着手的严陶陶就在这个瞬间一下子湿了眼眶,她发出了一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呼唤:“段祁。”
褚听风的身子,立时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