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那和尚为何又放了你?”
听严陶陶讲了个大概的时候,少桀问她。
严陶陶攥着双手,皱眉:“我从开始便觉得他从未想过伤害我们。他的言行举止给人的感觉,就好似他是故意要给我们出难题,然后等着看我们出卖彼此。”
那时用半壶水救醒了三天三夜未进米水的严陶陶后,阴柔和尚脸上竟然开始有了不耐烦,他朝盯着褚听风那个空笼子的严陶陶摆了摆手。
“你也走吧。”他就像一个主动结束游戏的主导者,“我一个人待惯了,根本不习惯有人陪我。你们这些来找‘蹉跎’的人们,都是结伴同行而来,却没有一个人在危机时刻,能坚持不做背叛同伴的事情,真可悲。”
“不过你倒是撑到了最后,没选择背叛和你一起来的人的人。”和尚话锋一转,居然语气中有几分对严陶陶的赞许,“可我若是不给你水喝,你死在这里,你说你是不是最傻的人?”
严陶陶不说话。
那和尚便接着说,嘴里念经一般叨叨个不停,便念叨便在地宫角落里的几个莲花印记之间踱来踱去,步伐间好似有着什么规律:“三这个数字,常意味着无穷无尽。你们被关在这里三天三夜,未进米水便不受世上凡物影响。人在这莲花印记之上,耳边只有不停歇的念经声……看似什么都没做,虚度了光阴,蹉跎了生命,可实际上经历了一场修行。”
阴柔和尚突然正经,在地宫里的几个莲花印记上步履轻盈地踏来踏去,严陶陶很是不懂。
然后就听一声巨响,随着和尚最后一脚稳稳落在最角落的那个莲花印记里的时候,地宫的中央瞬间塌陷下去一个大洞。
原来这地宫之下,还有地宫。
“你走吧。”阴柔和尚给了严陶陶一个眼神,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宫下宫一开,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我便得了自由。你下去之后拿了‘蹉跎’,便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便会出去的。”
严陶陶突然明白了什么。
想必来此处的人,但凡出卖了同伴的,都被这阴柔和尚放走了。而她是最“傻”的,却成了最幸运的那一个。
见她立在那个大洞前不动,和尚笑了:“不敢下?怕我骗你吗?”
“不是。”严陶陶实话实说,抬头看他,问了心里的两个问题,“虚循山的那几个人,真的在你那面墙后面吗?还有与我一起来的那个男子,他……真的跟你说他选择将我留在这里吗?”
不想她一问出来,那和尚就敛了笑,眼神深邃地盯着她:“那面墙后面,可能有虚循山的那几个人,也可能没有。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找到这地宫来,也可能死了,也可能在里面苟延残喘被我折磨。同样,与你一起的男子可能真的走了,也可能被我杀了,然后我在这里骗你……这世上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假的,假的也可以是真的。你选择信哪个呢?”
严陶陶沉默片刻后,没有告别,走进了宫下宫。
她的脚再次接触平缓的地面的时候,和尚在洞口冲她喊:“东西别打开。四样皆齐,才可打开。”
“所以那和尚没有骗你,你的确拿到了盒子,也的确走出了利果寺……。”萧暄托着腮,总觉得严陶陶的经历和自己有哪里类似,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桀抢了先。
他一拍脑袋,有些激动:“那句话!和尚跟你说的那句话!那句‘这世上很多东西,真的就是假的,假的也可以是真的’那句!我在妄环冢旧址,也听人说过类似的!她跟我说妄环冢是杀心最盛之地,但是妄环冢的人与人之间相处,却有着无暇无私之善心,孤家寡人互相成了亲人……她说这世上的正反两面,真假之间,其实没有绝对的界限……”
这时萧暄也反应过来,接着他说:“名因楼的影子人没跟我说这句话……不过……”
不过这句话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在她面对满屋子的木偶和隐藏其中的影子人的时候。
会动的木偶是假的人,而影子人才是真的木偶。世上真真假假,正反两面,说不清亦道不明。
名因楼——红袖,男人……
利果寺——蹉跎,修行……
妄环冢——杀心,善心……
……如果真让他们也找到了虚循山的“泪”,想必也应当是一个石头盒子。而到时候虚循山又该放在这三者中间的哪个位置呢?
脑中徘徊着这几个关键点,严陶陶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可她没来得及抓住。因为她现在满心都在想着褚听风到底人在何处,想着如果他真的出了利果寺,为什么不回来与他们几人汇合?
少桀到底年轻气盛,见三个人为了三个沉甸甸的石头盒子都搞得一身狼狈,弄丢了褚听风不说,纵使找到了盒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突然有些泄气,一个手刀举起来就要劈在其中一个石头盒子上。
“你做什么?”萧暄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总觉得整个醒世藏都哪里怪怪的,让人心里发慌。几个盒子而已还神神秘秘不能打开……我觉得里面顶多就是几张能拼到一块儿去的地图,不会有什么杀伤力。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干耗着?”少桀年轻的脸上有不耐烦。
他原本是少年老成的个性,竟是自从接触了醒世藏的事情后,到如今都被磨的没有了耐心。
“头发,头发没了。冢主,冢主丢了……让我怎么不着急?”少桀把手抽回去,低着头,“而且我来宁国之前,察觉到大忠帝都局势暧昧,刘家兄弟已经被景林海或软或硬控制着。大忠的天像是要变了,而明明也姓刘的冢主他却不知下落,我……”
一肚子话没说完,少桀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生生顿住后,给了自己不把门的嘴巴一巴掌。
“什么?!”严陶陶和萧暄却都瞪大了眼。
如果她们刚才没听错,少桀脱口而出的是:褚听风明明也姓刘。
萧暄是几岁的时候被琴娘收养进妄环冢的,她和褚听风几乎一起长大,可她从未听褚听风说过这个惊天大秘密。琴娘也明显被蒙在鼓里。
而少桀跟着褚听风不过四五年,他如何知道的?
话既然已经出口,覆水难收。而面对着绝对可以信任的两个女人,少桀所幸一咬牙,将他如何知道褚听风的秘密的事情说了出来。
“冢主有个盒子,放在春城他的房间里。这几年他在宫里当神官,大概半年才回春城一次。我原本不知道他回来干什么,直到我在他屋里偶然看到那个盒子里的东西……”
那个盒子里都是大忠先皇死去的第一任皇后昌皇后的画像,和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有关于她在世时详细记载的纸张,以及她生前用过的一些东西……
褚听风利用在皇宫中的便利,搜集这些东西。就像是用这些东西,去拼凑昌皇后那个人,去触碰她的一生,去了解她、认识她、走近她。
其中一张被撕的边缘最整齐小心的记载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昌后有喜,帝龙颜大悦,与昌后共游荷花园,二人依偎于凉亭小歇。帝问昌后,“心中可有孩儿为男为女的期许”。昌后不敢直言,只言“若为女儿,希望女儿名中带春一字。”帝不解,遂问缘由。昌后娓娓解释,玉手指向南方,答道“臣妾生于春城,得春城养育十几载。十几岁入宫伴君,再未回家。有时独自伤感,甚是想家”。言辞诚挚动人,帝动容。遂问昌后“若为公主,朕便允春字为名。若为皇子,又当以何为名?”昌后沉吟,思片刻,答“春城四季如春,春日暖人,不急不燥,温和坚韧。臣妾望皇上的儿子做个如春日那般的人。既为春日,不如叫暖?”不想帝摇头,面有不愿。帝非不愿,而是以为不够,环抱昌后,情意款款,道“与你之子,当为东宫之主。暖字固然好,然过于谦和低调。朕打下江山,朕之子,亦当威耀四方。既是太阳,不如取耀字为名”……
盒子的最底部,被所有东西压着的,还有一张纸,这张纸一看还未发黄,显然年头近的多,上面的字少桀认得,是褚听风的字: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连脐母不知,儿是罗刹儿。
那时看到这张纸,少桀才知道褚听风为什么要将妄环冢挪到春城,又为什么非要在皇宫里当一个毫不起眼的神官。
听闻此事,严陶陶震惊之余,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怀疑褚听风就是刘耀,只猜对了一半。
连脐母不知,儿是罗刹儿……褚听风是昌后死后才生下来的,他是那个被害死的刘耀的双生弟弟。
而就在少桀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显然他也忘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原本不该说漏嘴的事情。
那就是,他顺口说道褚听风之前在皇宫里当神官的事情……而严陶陶并不知道段祁就是褚听风。
不过这次两件事放在一起,解释褚听风的身世显然更为重要,少桀便未发现自己再次说漏了嘴。
严陶陶却没放过关键。
“褚听风,就是段祁?”她脑中的一些往事呼啸而来,各种线索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她又扭头盯着一旁的萧暄,目光灼灼,“段祁那张脸,是你给褚听风做的?就像在大忠选皇妃时你给我做的那一张?”
“我……”
萧暄头一次被严陶陶盯的心虚,舔了舔嘴唇想着怎么回答,一只手已经伸到桌子下面,恨铁不成钢地掐着少桀的大腿。
……
一个月后。大忠寰王府。
刘寰与景兰儿正用午膳的时候,景林海到王府来。
他一脸虚情假意,一张老脸看着刘寰,眼里深不可测:“皇上缠绵病榻多日,不忘叮嘱老臣抽时间来看看身子也不好的王爷。”
“劳皇上记挂了,也让景相辛苦了。”刘寰表情如常,扶着景兰儿的手,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本王身子不好,也不过是近日不知为何手脚乏力了些。就当正好找个理由歇息,留在府上多陪陪王妃和她肚里的孩子。”
之前景兰儿怀了身孕不久,刘寰便身体抱恙,他一日比一日觉得身子虚了下去,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而就在他刚刚告病的时候,宫里却先传来消息,说刘珣风寒加重,迟迟不好的风寒转变成了恶疾,突然卧床不起,无法再上朝处理朝政……
景林海被刘珣急召进宫代理朝政,已有半个多月。
自从景林海代理朝政后,寰王府便被他派来的金甲军重重把手,名为保护病中的刘寰和怀孕身孕的景兰儿,可实际上分明就是软禁。
就像宫里被软禁的刘珣和景玉一样。
刘寰说话时有气无力,似乎真的气力不足,还时常伴有剧烈的咳嗽……和最开始得风寒的刘珣症状一致。景林海在一旁观察他,心中踏实了许多。
于是景林海也转而去看景兰儿,眼里有真切的欣慰:“是了,能怀上王爷的孩子,是兰儿争气。我这两个女儿能嫁给大忠最厉害的两个男人,使我这个当爹的很是脸上增光……”
景林海看着景兰儿,景兰儿也看着他,父女二人眼神流转,似有交流,被一旁的刘寰尽收眼底。
不过刘寰的精明样子在二人重新回过头来后就变了,变得又一副病怏怏、手脚无力的懒散模样。
临走的时候,景林海不忘将自己带来的几包好药留下,放到桌上:“这是臣让宫里御医抓的补身子的药,皆是名贵药材。王爷四肢无力,可能和气候变化有关,前一阵子正是由冬转春之时,春乏常见,王爷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只消安心养病,不用担心朝廷的事。臣这一把老骨头,为了让皇上和王爷安心,还是可以拿出去挡一挡的。”
刘寰点点头,想伸手去拿桌上的药,不想被景兰儿抢了先。她一个眼神示意下,身边贴身婢女便把桌上的药包拿起来,快速说了一句“那奴婢这就下去给王爷煎上……”,拿着药包就出了屋。
刘寰眸色瞬间变深,他默默把伸出的手收回去,没有说话。
倒是景林海说完便告辞,他走到屋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寻常,皱着眉回头问刘寰:“怎么今日不见隼近侍跟在王爷身边?他不是总和王爷形影不离?”
“他母亲忌日,他这几日回家去了。”刘寰眼皮微抬。
景林海似是没多想,点点头就走了。
他走后,景兰儿也找了个理由回房休息,留刘寰一个在屋里。
刘寰一个人在屋里呆坐到晚上,晚膳上桌的时候,他身边没有了隼戈叨叨着让自己多吃饭,居然胃口比平日更差了些,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放下筷子的时候,刘寰自己叹了口气。
其实他如今这个样子,都不用向景兰儿和景林海装病,便已经有三分像了。
桌上那碗药是和晚膳一起送来的,冒着热气。刘寰冷眼盯着药碗上的热气看了一阵,端着碗走到了窗边。
药被泼在窗外的地上,正要关窗时,刘寰注意到窗外的角落有一个人影。
“谁?”他并不惧怕。
那人影也没有要躲着他的意思,从暗处走出来,与他隔着窗面对面,就好像窗子是隔开的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间,而两个人是镜像的两端:一个从看似光明处望着黑暗,而另一个从看似黑暗处迎着光明。
那人见到刘寰,似乎也有很多话说。
可那很多话出口都变成了一句:“我说过,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你在宫里救过我一次,日后你若有难,我便会帮你一次。”
他说要摊开一只手,就见手心里是一枚黑色的鸽子羽毛,上面有显眼的灰印。显然是刘寰在将那只信鸽放回的时候,情急之下来不及写字,而只能在鸽子身上洒了一小撮潮湿的窗灰。
那时那只黑色信鸽给刘寰带来了景家正筹谋造反的消息,刘寰刚意识到危险,就被身后无声无息进屋的景兰儿吓了一跳,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处理景家最好的办法,于是撒手放走鸽子的那个瞬间,在鸽子身上留下了一些东西。
如果信鸽的主人真的如刘寰所想,是那个人,那那个人一定会清楚他此时的处境。
看着眼前人,刘寰心绪万千。
“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
景林海白日去过寰王府后,下午在宫里处理了一些政事,晚上回到自己府上已是深夜。
他知道,他回来也不能立马歇下,因为屋内此时正有一些人,带着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等着他,他在宫里听到消息的时候,便恨不得立马飞回来。
推开门,屋里果然立着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腰带上皆缀有黑色珍珠。
被几人围着的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石头盒子。
景林海一进屋,视线便在那个盒子上定住了一般,眼里有豺狼一般的幽光。
等着他的人里,只有一个是坐着的。
那人见景林海出现,沉声开口:
“有个瞎子在山里扫了一辈子的地,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瞎子。只到那两句歌谣现世后,他突然消失,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和歌谣有关系。所幸找了许久,终于让我找到了他,拿到了他守着的东西,然后把他杀了。说来你不信,我杀他的时候,他居然一脸解脱。”
景林海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说话,只一个劲儿点头,颤抖着手走到那个石头盒子前:“所以,这里面装着的,就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