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炽烈的火球攀上中天,时已至正午。
天上满满覆上一层薄云,毒辣的火球被薄云缠住,阳光透过云层,形成或暗或明的色差,看起来像极了不知何处的小镇上谁家炉灶上那锅清淡的粥,撤了柴火揭开锅盖正在缓缓散发热气,于是天地间也如那锅粥般闷热!
烈阳和薄云下是一条古老山脉,岁月下盘曲错杂的样子,再也看不清最初。
高处山峰断崖千面万象,低处幽谷密涧奇绝相当。甚至某些深谷古木参天,老藤蜿蜒,禽鸣兽吼,幽静神秘。
而神异之所往往孕养神异之灵!
在这片古老绵延的山脉上,有一处很明显的凹地,形近正圆,远望若鸟族巢穴。
其间有一怪异孤峰立于正中,峰顶开阔,古老松林植根其上,绿颜过深如染尘埃。
山风拂来,松涛暗涌。
林间枝丫上几只火色鸟族跳来跃去,不时迅捷腾挪互相抢食同伴喙中的松子。
突然某棵三人合抱粗的松树后传出一声轻响,似某重物压断地面枯枝,整个松林为之一静。
树上几个生灵警惕地探头,似长于枝上因风摇曳的火色松果。
随后树后走出一个人。
一个少年。
一个着灰袍佩长剑束长发身形挺直的少年,眉眼清稚,脸颊却微起棱角,年华约有十六。
他第一个动作是看向林外,因为某些暂不可知的缘由,微微有些失神。
挺直的肩背微微松弛,好似卸下一身沉重的防备。
枝桠上的生灵似乎确认了这个人会影响到它们,于是嬉闹着渐渐消失在松林深处。
许久后少年回头,从树干上掰下一片翻翘的枯树皮,放到鼻尖慢嗅,一声轻叹。
。。
地面满是枯落的松针,一根根杂乱无序的铺着,故林间干燥清爽。
微潮处伫着一些蘑菇,有的才刚生出蘑菇的样貌像个小鼓槌,有的半开着伞面,有的被鸟族踩落的树枝打去半边,有的被黄丝蚂蚁蛀空了柱芯,有的失水恹败无力耷拉着……
灰衣少年折树枝穿了一串蘑菇,踩着绵软的松针地毯,伴着足步起落不断响起的低沉沙沙声走出松林,林外是枯黄的草地。
有风袭来,卷起衣角,搅乱头发。。
风很温柔,景色也静谧安然,灰衣少年脚步却是越走越匆匆,眼睛没有离开过很远的山脚下那片低矮的青瓦黄木建筑群,顺着蜿蜒回转被野草覆盖几不可见的山路坚定走着。
没走多久,路断,悬崖,少年恍若不觉,迈步,直直坠了下去。
……………………
山脚有个小镇名叫小河镇,得名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穿镇而过的那条河真的有些小的缘故。
镇上有间小小的酒馆,有间小小的茶铺。
酒馆只有酒,茶铺只有茶,
时近黄昏,忙完一天的事,街巷的闲人们渐渐多了起来,三五成群约去酒馆茶铺畅饮,谈天说地。
妇人们则在家准备家人的晚饭,炊烟阵阵,饭香菜香常飘进酒馆茶铺。
住在近处男人们闻着自家特有的菜香想着今天家中悍妇炒菜时可能多放了几粒蒜头,难怪这么香,于是想匆匆结束闲聊的话题好快些回家吃到那些虽然天天吃着但今天可能更好吃的饭菜。
天将夜,男人们三三两两说着笑着,从酒馆茶铺悠闲踱到宽厚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番别过,准备缩回自家小窝饱餐一顿。
忽然街口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一股浓烈的干鱼味瞬时压满大街小巷。
男人们响起父辈传说中这个老而不死的猫婆婆和她的事迹,咕哝道是谁家的猫又死了,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回到家中,把门紧紧关了。
天就要黑了,镇上起了阵风。
街道上的灰尘四处翻滚,没多久就把街道渲染得灰沉,两旁的建筑映在夜空全成了莫名的轮廓,像街口那个佝偻的身影明明没有走动却莫名消一样莫名,也像刚才街口明明没有猫却莫名出现了一只一样莫名。
。。
小河从小河镇边匆匆流过,小镇的人们在镇中心挖了一个小塘,修渠引水而入,养着些鱼米。
塘边有一株极高大的杨柳,目测有小镇背后那座大山的一半高,树围居然有六七个成年人合抱这么粗!
杨柳近地的树干上布满开裂的纹络,一个个天然枯朽的树洞毫不留情的展示着树干内部几乎没有生机的结构。
柳树树身长着无数的红色气根,有的随风而舞,有的如利箭狠狠刺入泥土,还有的垂到塘水中泡的发白丝丝缕缕纷散开来,如某个慈祥老大爷蓬松花白的大胡子。
在稍高的地方开始出现枝丫,长长的柳条垂落在地,随风而舞。再上去却没有枝丫,光光地长出长长一截。
快到树干顶部时又出现茂密的枝丫,柳条长长地弯垂着,仿佛某人青春曼妙的头发,又仿佛一团无声燃烧的火焰。
这便是小镇人民世代敬奉的树神!
塘边走来一只黑猫,两只耳朵都缺了,只留下些许肉膜,身上像秋后衰败的草丛,焉黄的毛落了几团,看起来好不凄惨。
它蹲坐在塘边,仰头看了看柳树火焰般的树冠,又看了看树干后比它自己身上的毛还衰败的门庭,眯着眼看了看门缝间偶尔闪过的火光,闻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蜡纸烛燃烧后的焦味,它想了想还是觉得先把肚子填饱才是正理。
于是就守在塘边,等着捞几条趁黄昏跑出来透气的倒霉鱼儿吃。
柳树后有一个破败的门庭,厚重的门板早已脱落在地,被更厚重的尘埃掩埋。从腐朽衰败的门框看进去,十几个坟头和遍地及膝的黄草印上眼帘,黄草上踩踏成的小路在坟间蜿蜒回环。
顺着小路走进坟群深处,有两个紧挨的土坟。坟头及周围被清理得极干净,无一丝杂草。
两个坟之前的空地上,整齐的插好香烛,现正缓缓燃烧。
还有一摞纸钱堆在一旁,有半人高。纸钱旁横躺着一把长剑,长剑旁盘坐着一个灰衣少年,少年的手上还有一个大大的酒囊。
少年的脸被烤得焦红,少年静静看着那上窜下跳呼呼作响的火苗不曾眨眼。
天完全黑了,烛火将尽。
于是少年准备烧纸,烧纸之前少年拧开酒囊喝了一大半,把剩下的酒水向四周一洒,把酒囊扔在将尽的烛旁,一遍仔细的将纸钱散开一边低语。声音低沉而模糊,说了很久,无法听清。
少年语调平静,如果没有话语中那几个长长短短的停顿,或许不会感受到他语气中杂乱的情感,像思考、像不甘、像疲惫、像沉默、像无奈……
没有人回应少年,因为没有活人,只有冰凉夜风一阵又一阵抽打着少年的衣角,抽打着他沉默的发丝。
少年挥手,一页纸钱,一篷火光,继而满庭火光,满庭火光似血,仿佛回到两年前的某夜。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仍没烧完。火苗呼啸,仿佛呜咽。
冰凉的夜风时时掠过,吹散少年黑发。
他直起身来,把身旁余存的一堆纸钱推入火中,任凭它们自己阴燃。
走到不远处的黄草中,仰面睡下。
他看了一眼无云的星空,漫天星辰映在他眸上,仿佛染了尘埃。
他闭上了眼,不久后口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呢喃。
“生魂井……好大的教训!”
少年入睡后的面容挣扎而痛苦,即便醉后熟睡了眉头仍死死绞着,不得舒展。
一只缺耳的黑猫出现在微弱的火光所能照到的最远的那团坍败黄草上。
它的身影很模糊,却能轻易看到它叼着一条和它自身差不多大的鱼状物事在黄草上沙沙拖行着,屁股一摇一摆,显得很是吃力。
然而片刻间它便来到了那团冒着浓烟的纸钱堆旁,看了看不远处草丛中熟睡的少年,优雅的放下了鱼。听着少年似有若无的呢喃,满不在乎,心想本猫回来了,你不蹑履相迎就算了居然哭丧个脸这算个什么事儿?
黑猫看着身前浓烟滚滚的纸钱堆,又想这么小的火还怎么烤!烟熏的又难吃!总得想个办法!
…………
清晨,太阳还没从东边那座孤山顶现出圆脸,大概这两年又胖了不少,此刻还没从山另一面爬上来吧。
少年醒了过来。也许是被清晨的寒露冷醒,又或者是被一股脂类烧焦的糊味熏醒,总之他醒了过来。
首先看到半条失了腹部尾部的沾满黑色纸灰的大鲫鱼,然后看到鲫鱼旁边正优雅的梳理毛发的被烧光了胡子烧黄了爪子的缺耳黑猫,最后看到了两个坟之前的空地上仿佛被禽类爮过一般纸灰四处涂抹的现场。
察觉到少年的醒转,黑猫优雅的回头看着他,轻喵了一声。
然后少年看到了黑猫焦黄的胡茬和唇边软毛上挂着的细碎纸灰,然后少年明白了这只脏不拉几丑不拉几的猫儿似乎干了件惊天动地让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然后少年想起这货是几年前已经死掉的家里的黑猫,然而少年此时没心情去探寻它死而复生的原因,因为腹中某神正在造反。
少年起身走了几步,在纸灰堆旁拾起那半截鱼身,走到草丛深处寻到一口老井,又不知从何地拿出一串微干的蘑菇一并洗净,把鱼用附近找的树枝插着。
拔了一堆黄草,摸出火石生火,少年坐在火边认真的烤起来。
不多时黑猫优雅的踱着步靠近少年,低沉的喵了一声,仿佛在说小伙儿这半截鱼是我加的菜怎么的也有我一份儿吧?
少年把烤得焦黑的蘑菇串拿起咬了一口,偏头看了黑猫一眼,然后继续吃着不知什么味道的烤蘑菇。
于是黑猫怒了,腹诽道大家都是熟人了,刚死里逃生就来见你,你居然这副态度,看本猫教你做人!
黑猫伸出爪子准备去抓正在烈火上翻腾的半截鱼,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肆虐的火苗。也不知是少年真的没有一点烧烤常识还是没有心情去控制火势,总之火很旺。
旋即黑猫暴出一声厉叫,连跳几步退离火堆,心痛的舔着泛焦糊味的爪子,那半截鱼经此一扰复又滚落火堆中,粘满草灰。
想当年本座执掌天火的时候,你们这些凡火的祖先都不知在哪里!居然伤我可爱的爪子,看我不灭了你!
黑猫如是想,却不敢再碰那火。它只是望向没有丝毫反应的少年,翠碧的大眼中星星点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少爷你要再不管,本座就没烤鱼吃了!虽然你烤的味道是要差我那么一些!
少年慢慢吃完烤的最后一朵蘑菇,仿佛才发现这只货,看着黑猫,眼中多了些许鲜活的色彩。一把捏住黑猫后颈把它提到眼前,一直麻木冷峻仿佛永远不会有其他情绪的白皙面容微微舒展,多出了种叫赞叹或是嘲笑的神色,开口道:
“蠢货,从小烧到大,没有烧怕吗?”
少年此时完全没有昨夜的痛苦神色,仿佛昼夜相替间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黑猫听到少年的笑骂,心想这些凡火又有什么可怕,本座就是看不惯它们在眼前疯子一样乱晃,它祖先在我面前都没这么嚣张!
要是少年听到这只猫的自语大概会回它一句火被风吹不乱晃还是火吗?几年不见,你倒是在哪儿学的这股嚣张劲儿?
感受着好些年不曾被提后颈肉的异样感觉,听到少年的后一句话,黑猫内心有些怒火澎湃,少爷你还是冒充孤独模仿绝望的时候乖点,你一露出本性比如现在本猫就想抽你!少爷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真忍不住抽了你那就不好说了!少爷……尼玛你还看……好我认输,我不看你了,看鱼!!
少年提着黑猫看了许久,然后把它放在地上,突然寞然说到:
“只剩我们两个了……”
却看到黑猫眼睛一直盯着那火堆下白灰裹着的半截鱼,发现这番抒情用错了对象,不由得微微有些憋闷……
…………
少年把被火焖熟的鱼从火堆中扒拉出来,拍了拍灰,一人一猫分而食之。
黑猫啃鱼头,少年吃鱼身,黄草群坟食青烟。
这时候一道晨光从东边那座孤山顶上散射开来。
一人、一猫、群坟、黄草、门庭,都拖着长长的影子。
此间自成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