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三天,她的问题便隐隐约约得到了解答。
皇后一向是以温和宽仁出了名的,余漪娴刚入宫的时候,就有人将这个说给了她听。
这个人是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听说皇后身子不好,刚掌了凤印,便定了新的规矩——妃嫔问安五日一次即可。
故而余漪娴入宫三日,才终于见到了皇后。
她跟着周欢,清晨便匆匆起来,让小丫鬟伺候着梳妆更衣。
她们穿过长长的宫巷,步履匆匆,走到那座金雕玉砌的永安宫。
听闻皇上很宠爱皇后。
每每有了各地有了新供上来的好东西,必先赏了永安宫一份。
服侍的小宫婢小夏,哦,现在已经被她改名为阿枢的小丫头,起名字的时候,余漪娴还咨询了她的意见,问她想给自己改个什么名儿。小丫头一脸正经,说小主心中想什么名儿,她便要什么名儿。
余漪娴乐呵呵,说:“那以后叫你阿枢好不好,一木一区,木为坚定立根,区为明辨善恶。今日以‘枢’字为你命名,今后,我就是你的主子了。”
阿枢叩首谢恩。
这番话,她也是在给阿枢提个醒,就算她是别的宫塞过来的软钉子,也得知道自己吃的是哪家饭,得的是哪宫的庇护,让她记住,就算要给旧主跑消息,也得先为新主筹划。
咳咳,跑题了。阿枢悄悄和她说过,永安宫修葺的物件,那简直是无一不精美,无一不清贵。
亭台水榭,假山小湖,这些景致永安宫里都有陈列。
她还听闻,后宫妃嫔,但凡有不敬皇后的,都会被重罚。
连一向跋扈的丽妃,也不例外。以致她只有偶尔耍一耍嘴上功夫,从不敢动了真章。
听闻在前朝,皇上是也对江氏族人多有青眼,时常照拂,即便有错处,也会多加宽宥。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皇后虽无子,她的凤位坐的也是稳稳当当。
……
所有的这些,都是听闻。
都只是听闻。
只有真正见到皇后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想象,才都具化成了上首那个人的模样。
鲜活真实。
昭华殿离永安宫并不远。即使她们穿着紧束的宫装,带着琳琅的珠翠不能走太快,但约莫走个半刻功夫,也就到了。
她们到的时候,上首已经零零碎碎有一些嫔妃在座了。
见了她们到来,都纷纷打着眼色相互示意。
她们位分低,位子自然极为靠后,位分既然低下,故而都规规矩矩低着头,不敢有丝毫造次。
余漪娴用眼尾的余光悄悄看着,看到所有的新晋宫妃都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垂首伏身。只有一位除外,她坐在这次新晋宫嫔的最前方,端端正正的靠在那里——是那位建宁候府出身的侯美人。
她眉眼舒朗,一派清风明月,泰然自得。
是一副极大气的长相。简单挽起的发髻上,只盘着一只以绿松石花瓣为主,赤色玛瑙珠点缀其减拼串而成的菊花簪。
那簪子华美之极,虽孤零零一只倚在头上,却不显单调。造型精致,选料的品质也很高,而且花瓣重重,一层层叠下来,都有一口小碗那么大了,这样好看华贵的一只长簪,通身打量下来却并无僭越违制,足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她们这儿一小片儿,都仿佛被侯美人头上这只松石菊花簪点亮了,它的主人却还意态闲闲的靠在那儿,光明正大走着神。偏一举一动还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人挑不出错处。
“瞧见了吗,”周欢微低下头,和她轻声说着:“那就是一等勋爵人家嫡女的风采,不卑不亢,有所依仗,什么争抢都不必放在心上。”
余漪娴抬了眼去看她:“姐姐是明白的,我性子惯来软弱,不想争抢什么。”
周欢轻笑一声,不再管她。
被她们议论的中心——侯美人,依旧身子松泛的靠在椅子上,闲闲的喝着茶,神色半点不见紧张。
而同样被诸多好奇的目光洗礼的,还有这次被太后特意关照的阮才人,也是清清泠泠的坐在侯美人旁边的椅子上,目不斜视,不见怯色,好似这只是寻常的一次茶会。
皇后也没让这些光明正大打量的目光存在多久。
没多长时间,就听见繁复的步履声传来,然后最上首的尊座上传来细碎的声音。
是皇后来了。
众人齐齐跪拜下去,一起问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周欢她们也跪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以新晋宫嫔的身份,例行参拜大礼。
隆重而尊敬。
皇后的声音清泠泠的传过来,如柔软的云雾附在她们耳畔:“诸位妹妹请起身吧。”
众人起身,衣物瑟瑟声中,余漪娴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皇后是什么样子。
她穿着绛蓝色的朝服,远处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绣工,只能依稀判断,应是苏杭供上来的料子,光泽柔和,织纹细腻。
上面用金银彩线细密绣了百鸟朝凤的纹样,栩栩如生。光彩变幻间,宛如真的有鸟雀在衣上飞动。
她的发髻高高挽起,只在发髻正中带着一座缕金的凤冠,两边插着一对赤金海棠步摇,除却耳边一对海棠耳铛,再无多余装饰。
皇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端庄沉稳的长相。她长了一张很柔美的鹅蛋脸,鼻梁高挺,眼睛纤长。是那种柔情似水,却娴雅出尘的样子。
没由来的,余漪娴在这一片慌忙之中突然想起了一首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想,这就是这个人的样子了。
这之后很多年,每每回想这一日的场景,她仍觉得惊艳的不可思议。
这样灵隽聪慧的一个人,怎样就在宫里团团的困了一生呢。
而彼时,皇后正坐在凤座上,唇边蓄着端庄得体的浅笑,温温柔柔的唤着她们。
“这些时日丽妃身子重,都在宫里养着。今日她也不在,你们就先给其他的嫔妃见礼吧。”
这话是对这一批新晋宫嫔说的。
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便是丽,宁二妃。
丽妃不在,自然紧挨着,她们就该向宁妃见礼了。
宁妃笑着,手中拨弄着小碟中散碎饱满的松子,也不急着叫她们起身,倒开始慢悠悠打量着她们道:“今年新入宫的妹妹们都是如此青春靓丽,娇美可人。倒比得我们人老珠黄了。”
宁妃去岁刚生下了六皇子,幼子难带,惹的她时时烦闷,心情难免郁结。
且刚生完孩子,她身上的疲态和孕期症状没有调理好,故而总是看起来有一股子沉郁之色,连带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此时看着一张张鲜亮年轻的面孔呈现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快,说话自然也夹枪带棒。
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该怎么回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欢她们一下僵住,不知该怎么答。
听不到她们出声,知道是为难住了,宁妃心中得意,眼中光芒却越来越凌厉。
此时只对面听一声娇笑:“宁妃姐姐这话可不对,您爱自谦,可别捎带上我们。”
“六殿下磨人,您要是劳累不住,不妨交由皇后娘娘抚育。娘娘膝下空虚,刚好能为您分忧呢。”
竟一言不合,就要夺她的儿子!
这番话成功吸引了宁妃的怒火,她冷凝了神色,捏紧手中的帕子,抿着唇看向说话的人。
却是新嫔。
此时方焕娇声笑着,贝齿轻启,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神玩味。
她今天打扮的很是亮丽,主选了粉红色系这样俗气的亮色,竟也能完好的撑起来。她头上的发髻盘的叫人眼花缭乱,珠钗轻颤,琳琅碰撞。
连衣服都专选了玫粉色这样的极艳的颜色,针脚更是纹绣繁密,叫人移不开眼睛。
听闻新嫔育有四公主,也是生产过的妇人了,却还面若三月桃花,颜色娇好,竟当的住这鲜亮华贵的服饰,不被掩了半分丽色。
与她的明丽相比,宁妃一身的疲态,自然就落了下乘。
她嘴上轻慢的奚落着宁妃,手上还不忘慢条斯理拢了拢肩上的软纱披帛,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宁妃扭头见开口奚落自己的是她,心中郁闷,气的咬牙无言,却也发作不得,只好冷了脸叫其他人起来。
新嫔,借着宁妃造的势,给了她们新人好大一个下马威。
也是好能耐。
余漪娴默默坐回椅上,心中琢磨着这些时日拼凑起的宫中消息。
今上不重色欲,后宫并不充裕,却也有着数位美人伴在身侧。
除皇后外,宫中位分最高的便是潜邸时的两位侧妃,今上登基后也封以妃位的——丽妃和宁妃。
丽妃略过不提。
只说宁妃成阮玉,在潜邸时就已是诚王的侧妃,是被先皇特意恩赐下的。
后来今上登基,她也随着侧妃的位分水涨船高,被封至妃位。可是她这妃位,和丽妃比起来,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丽妃那妃位,是实打实的得宠和尊贵。自己争气育下长女,家族也争的起那口心气。
再加上她长相美艳,脾气娇蛮,又讨了皇帝欢心,使她的腰杆子分外的硬。
宁妃就不一样了,她是潜邸中年纪最大的女人,现今,已经二十六了。八年才得一子,故而格外艰难些。
她的母家也并不显赫,父兄庸庸碌碌,软弱无能,在朝堂上一向被江祝两族压着打的。
当初先皇只是看中她性子憨直,想着儿子府中人丁不旺,不若扔过去个秉直的,开枝散叶又不善生事。
才将她许给今上,可崔璮这么日久天长处下来,才发觉他爹看走了眼,这并不是个憨直的,而生生是个莽直极了的人。
蠢不可怕,蠢而不自知,才是真祸害。
今上厌她,并不怎么亲近她。
只在去岁诞下六皇子后,对着她才好容易有了些好脸色。
只是即便如此,宁妃在宫里的日子依旧过的比不上得宠的,即便是位分低于她的嫔妃。
比如宜嫔和舒嫔,因为生了二皇子和三皇子,性子和能耐上又有自己的善处,故而。稳坐泰山。
再比如背靠敦宁侯府的新嫔方焕,借着小姑姑的势和好的娘家,自己又善争算;再比如,三年前入宫,便立刻得了圣眷的锦贵人,朱锦衣。
“锦贵人呢?今个儿怎么不见她到?皇后娘娘五日才开一次宫室允各宫来拜会,她怎么敢不来?”
被新嫔堵了一肚子火,宁妃语气不善,冷声问着宣礼的永安宫大内监陈镌。
陈镌言语间不卑不亢:“回宁妃娘娘,晨间皇上已命人传话,替锦贵人告了假。”
“说是锦贵人昨日劳累,今日身体不适,就先免了今日的请安。”
宁妃的秀拳一寸寸的攥紧,神色忿忿,嘴巴一张还想再说些什么,好在皇后及时止住了她的话头:
“好啦,宁妃,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许是季节更换,有些不适应了?”
“采颦,一会儿去太医院嘱咐一声,给宁妃包点泄火气的药茶送过去。”
“春日躁的很,宁妃刚生养完六皇子,该好好将养,别伤了身体。”
宁妃一口气梗在心口,憋屈极了,她却不敢反驳皇后。
皇后说她应季节更替,身子不适,是在这些新晋妃嫔面前给她台阶下,不叫她难堪。
只是,也太欺负人了。
她扭头瞪向新嫔。
新嫔见她还敢扭头,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宁妃的脸色一下黑如锅底。
“行了,你也省省吧,宁妃她毕竟位分比你高,入宫时间也比你长,你多少敬着些,别太逾矩了。”
皇后头疼似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抚了抚额头,漂亮的眉头微微簇起。
方焕倒也识趣,见皇后发了话,也就利利索索的住了嘴,没有继续挑事。
她调转锋头,问起新晋的妃嫔们来:“这次大选,听闻皇上皇后和太后娘娘选了好些才貌俱佳的美人儿充盈后宫。臣妾早就好奇的紧,羡慕极了有此眼福的娘娘,今日,借了您的光,臣妾也来领教一下妹妹们的风彩,侯美人,阮才人,都是哪位妹妹啊?”
阮琝刚刚见识到了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此时听闻她在叫自己,不由心中一凛。
侯美人倒是落落大方的拜下去,她的脸偏方,五官棱角分明,眉骨微高,显得眼睛英气十足。
“见过新嫔娘娘,娘娘吉祥安泰。”
新嫔嫣然一笑,伸手拉了侯美人和阮琝起来:“自家姐妹,用不着如此拘束。”
阮琝心中暗道,凡事反常即为妖。
这新嫔对宁妃态度都如此盛气凌人,对她们这些新晋的小宫妃倒是很亲切,这才奇怪。
宁妃好歹在宫中经营这么多年,还有儿子傍身,方焕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们两个新入宫没有根基的人反倒得了青眼,那必是有可图之处。
侯淡秋……图的是她身后的旧世族,建宁候府为首的老牌勋贵,她嘛……那应该就是太后的宠爱有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