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党委会室厚重的窗帘紧紧地闭合着，黑色的夜里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警卫班几个高大的战士面无表情笔挺地立在楼梯口，禁止任何人驻留。过道里静悄悄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只有时不时从紧闭的会议室的门里隐隐传出几声不协调的声音，而后又沉寂一片。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参谋长脸色平和，用笔在本子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似乎很忙碌。副团长、装备处长、后勤处长不停地抽着烟，第一根燃尽了，又相互派发一根，很是快意地坐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吞云吐雾，熏着其他人。副政委悉悉索索地喝着茶，目光怔怔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从深棕色变成透明色，看着窝在杯底的叶茶间或摇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瘦小的政治处主任神色紧张，满头大汗，把桌子上几张白纸抖动的“哗哗”直响，还用笔在上面不停地画画停停。团长眯着眼，紧紧抱着双臂，老僧入定般靠在椅子背上，表情很是严肃，他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四个多小时。长得白净标致的政委紧皱眉头，一会儿把双臂抱在胸前，看团长那个姿势，又把双臂放在会议桌上，看到几个常委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们几个少抽点。”起身走到窗户前把窗帘狠狠地拉开一道缝打开了窗子，瞬间白色的烟幕象被释放出的阿拉丁灯神畅快地钻出了屋子，整个会议室一下清亮起来，黑黑的夜空也似被嵌入一道白光，照出很远。站在团大门边高高个子的警调排长，看到百十米外办公楼党委会议室一下打开了窗户露出亮光，他往办公楼方向紧走两步，又看到那个打开窗户的黑影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他停住脚步，亮亮的眼睛盯着办公楼二层党委会议室，心想：“党委会还没有结束吧。”下午，参谋长直接打电话到警调排让他派哨兵站岗，任何人不准靠近党委会议室，他知道团首长们又在商量大事，从下午三点到现在都已经十点多了，晚饭还是后勤处长让他安排战士从司政灶打好送进去的，什么大事让首长们开会开到现在？
政委又坐回座位看向政治主任，很不满意地敲敲桌子发出“咚咚”的响声，说道：“你弄好没有。”团长厚厚的眼皮动了动，似乎被惊醒了。政治主任用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好了，好了。”又把那几页白纸抖动的“哗哗”直响，尖细干涩的声音传入每个常委的耳朵，抽烟的几个人早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副政委还助兴般把杯子里淡淡的茶水倒进里面帮着灭灭火，参谋长也停下手中忙碌的笔抬眼看向了主任。
下午三点通知所有常委到党委会议室开会，会议的主题没有说明白。几个党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时间还差五分钟，便一个一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打着招呼进到会议室，坐在平时的位置上等着团长政委。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四点钟了，政委本还白净的脸潮红着走进来，不像平时开会时笑眯眯地跟每个常委点点头，一声不吭走向长会议桌东头右侧的座位。政治处主任紧跟在身后，手里拿着一叠白纸，一路疾跑着在自已位子上坐下来。又过了几分钟，团长背着手，黑着脸走进会议室，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环视过每一个常委的眼睛。副团长看到团长严峻的眼神扫过来，似乎里面有什么含义，不经意间眨了眨眼算是回馈。副团长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从入伍一直与首长、军区、集团军打交道，一个眼神，一个挑眉，就揣摸的八九不离十。其他常委从团长政委两人的脸色看出了分歧和争执。团长坐下后，就抱着双臂靠在椅子背上，眯着眼一言不发，会场气氛有点压抑……
主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政委，又看了看团长：“嗯、嗯”他清了清嗓子“刚才大家对前两套干部调整方案有争议，现在拿出第三套干部调整方案请常委们议一议……军务股长调任三营长……方冰调任军股长，级别调整为副营。四连指导员调任后勤协理员，级别调整为副营。四连二排长任四连副连长，级别调整为副连。四连司务长调任后勤服务中心任主任，级别调整为副连。四连长由教导队长担任，级别仍为正连……”会议没有了争论声，没有多久就一致表决通过。
部队本是一个大熔炉，干部战士来自不同的省份和地区，自然不自然就会结成一个个“圈子”，团里大概有人们说的sx、jS、ts三个吧。我呢，自然被划归到了团长、副团长、卫生队队长、管理股长、军需财务股长、二营长为主要成员的“sx圈”里面了。所以，一些事情还需要平衡，此次党委会干部调整争执的焦点就是在四连长——我的身上，第一套第二套干部调整方案“方冰调任团教导队任军事科目教员，级别调整为副营级。”作为一杆“红标枪”，团长肯定不乐意这样的调整方案啊，不用团长开口，副团长就用浓浓乡土味儿的方言顶了回去：“这不是瞎胡闹吗？四连干的怎么样？远的不说，刚刚收完谷子，四连长能力不行，能收42万斤稻谷？”后勤处点点头：“是啊，以前别的生产连可没有出过这么多稻谷。”副政委放下水杯说：“他可是在集团军挂号的，告状信的问题说明四连长还有不成熟的地方。”参谋长绵绵地说：“后来集团军不是调查过了嘛，就没有打兵的那回事儿”副政委刚想辩驳，装备处长直直地说道：“谁没打过兵啊，何况查无实据。”副政委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些位置需要有人让位，需要有人接替，谁也不能一家独大。
已经达到年限的二营长没有挪窝，我却成了传闻中的“军务股长”。我有点期待，又有点怀疑。而，每一次变动前，我的内心总会异常的平静，这一次也是如此。
公示到期，我安排司务长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把营长教导员请了过来，又让几个班长作陪轮番敬酒，我们四个即将离开的连队干部喝了不少，最后营长教导员被他们的通讯员文书扶了回去……
我看着手脚麻利的李向明给我倒好白开水，又打了洗脸水，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忽然想到，我们这么一走，新连长接任，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会怎么样？我暗自摇摇头，来接任我的是军校同学，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李向明忽然“呜呜”哭了起来，我一愣：“李向明，你哭什么？”他不停地抽搐着，我走到他身旁拍拍他肩膀说：“别哭了，我知道你想啥。”他抽泣着：“连长，能不能带我走？”我轻轻摇了摇头，从他刚兑好的洗脸盆里拧出毛巾递向他，他不接，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我强硬地把手巾塞到他手里，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赶紧端起脸盆快步走出去，又是洗又是涮，忙乎了好一阵，重新打了一脸盆水进来，脸上还有隐隐泪痕……复员的时候，我从副团长那里找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我的同学，请他帮忙给李向明入了党，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
全连战士们知道四连的干部们都要调走了，好象少了主心骨一般，陡然夜训的歌声呼号声低了许多，零散了许多，我知道战士们很难受，我也舍不得四连，舍不得这些战士。可是，升职毕竟是好事，最起码老婆孩子可以随军了。这三年里，我带领四连取得了很多傲人的成就，与战士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却疏忽了妻子女儿的存在，没有给她们寄过钱物，没有时间陪伴她们左右，竟然连答应给女儿买一打小背心的心愿也没有落实，这样的忽略使我们的婚姻跌入谷底，痛苦万分。还好，明天就要到新的岗位报到了，妻子也愿意结束冷战和我一块儿落脚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