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襄州,云熙每日天刚亮就出门,田间午饭,下午日头毒晒,天太热,便打道回府,一一抄录数据。
刚到两日,阿音觉着新鲜,在城内城外四处游玩,到第三日,她一人也无聊得很,就让云熙带她同去田野。
云熙给她备好斗笠、面纱,又着人拿了一应各种趋避蚊虫和防暑降温的药剂。南方多水田,农民除了防蝗虫麻雀,还要防水中吸血的蚂蝗,腿在水田浸泡得久了,一旦有伤口,十分容易发炎腐烂,此时入秋,田中无水,但淤泥未完全干透。
丈量土地、登记户籍是一部分,新土地肥沃和休耕情况,也要细细查过登记。平日与云熙交往,他因老板着脸,引得大家十分拘谨。可工作的时候,这张脸令周围的人都感到信赖,即使是那些年长的官员,也对他称赞不绝。
连续工作十日,则休沐一日,云熙带她去汉江边郊游。
入秋之后,天空一贯开阔澄净,岸边杨树、银杏树皆已变黄,金色的叶子落满地,江水中间有滩涂,长着芦苇,灰白的绒絮在空中迎风飘荡,芦苇丛里栖息着大雁,雁群腾飞,结伴呼啦啦一片而起,张开翅膀在天地间翱翔。
官署杂役在河岸边支起火堆,扔进数个地瓜,又去江边钓鱼抓虾,只待一会儿烤鱼果腹。
“云熙,你说为什么诗人们写秋天时,都极尽颓废之词?面对此情此景,我却觉得心胸从未如此开阔过。”
“天凉的时候,人的思绪好像就会清醒许多,春风沉醉,秋风催人醒。”
云熙说这话的时候,空气里是枯叶燃烧的味道,阿音觉得这味道竟比春风还要香甜。
“还有,大概是看到万物凋零,成熟的粮食也都被收割,大地即将一片荒芜,所以引得人借景抒情,感叹那些消失的东西吧。”
“你呢?你在秋天有什么感叹?”
“我小时候生过肺病,家人以为是肺痨,都怕我活不下去。从秋天一直扛到来年开春,我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所以啊,我只学会了感叹,千万不要再生病,不生病的秋天对我来说就是幸福的秋天。”
阿音听完笑,觉得自己离云熙又近了许多。
“还记得病重时,家人来探,可又不敢走近,阿娘已然哭肿的眼睛在我头上晃动,那一刻,我就像躺在悬崖底,看着她站在悬崖边往下张望。我便想将来死的时候,是不是家人也会这样。”他伸手握住阿音。
阿音想起黄土抛向天空又击中殊华棺椁的声音,便点点头。
“在那以后,我就跟自己说,死亡就是躺在崖底,而活着的人在崖边,突然有一天,他们也坠下来。过去如此,将来也是,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听你说着悲凉,可心里再想起殊华姐姐时,却觉得踏实,过去、将来我们都会如此,所以不必害怕。”
待傍晚回到署衙,阿音便提了酒再去寻他。
“云熙!几日前我在襄城买了好酒!今天忘记带,我们现在饮个痛快!”阿音敲门,听得内有动静,却无人应门,便自顾推开,“抱歉,抱歉,你在换衣服啊?”阿音见云熙光着上身,正要穿衣服,赶紧背过身,突然闻到一股药剂和血腥的味道。
“你受伤了?”
“少爷,小赵…先出去了。”小赵走到门口,把药膏递给郡主,“郡…主,郡主……要不你帮少爷上药吧。”
“小赵!”听得身后云熙怒吼。
阿音抱着食盒、药膏,又拎着酒,回头看向云熙,见他脸和脖子是一个颜色,脖子以下的皮肤还是如从前一样又白又嫩,不经意间咽了口口水,走到他身边来。
“你办事受伤了?”阿音搁下吃食,拿着药膏站到床边。
“我自己涂吧,免得吓到你。”
“你自己如何涂背?”阿音说着,便掀起他搭在一侧的衣衫,突然吓到。云熙背上遍布着红色的条形伤口,有新有旧,像一条条蠕动的红色虫子趴在他背上。旧伤口已结痂,新伤口还通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刺眼。阿音看得触目惊心,一时呆住。
“吓到你了吧。”云熙用早已料到的语气说着,自顾自掀了衣衫,从她手中拿过药膏。
“你爹打的?”
“嗯。”
阿音看着,心疼极了,从云熙手中又拿回药膏,”你坐好,我帮你涂。“
云熙背对她坐着,感觉一只颤抖的手指慢慢贴上自己,继而是轻微的抚摸,然后是药沁入伤口的一阵刺疼。
“弄疼你了?”阿音见他肩膀抖动。
云熙摇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暖暖的风吹上伤口。
“究竟做了什么,你爹竟要这样打你?”
“最近嘛,自是因我不愿婚娶的事。”
阿音语塞。
“你家人都不拦的吗?”
“拦过,拦不住。”
阿音一边继续涂,一边说了下去,“我因没有爹娘,从前对你羡慕得很,你爹虽严苛,但我一直以为,这是父亲为儿子好的缘故。现在才知道,你的生活,这么难捱。云熙,我替你难过……尤其是……看到你晒着大日头还在田埂里做事……”阿音说着说着,眼泪连成线般往下掉,“你因婚事挨打……是不是……是不是,我的缘故?”
“你记不记得,从前在学堂的时候,他们说我的闲言碎语,你替我出头,还说,你欺凌别人,自有郡主恶名担着。但你明知道,小时候是我害你摔跤,也是我拉你的头发,可你从没想过怪我,还带着我四处交友…我对周围的人,其实一向糟糕得很,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但你想都没想,一把就给我烧了。”云熙说着说着,转过身,笑了起来,“阿音不哭,我因不愿结亲被阿爹打,一点都不后悔。”
阿音抹抹脸,擦掉眼泪,”你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你腿上有伤吗?其他地方呢?哎呀,你带着伤还来这儿,每天出汗,伤口怎么受得了?”
云熙点头,然后往前倾了些,“腿上也有伤。”
阿音一边往后退,一边着急,“果然,腿上也有,那你待会儿掀了裤腿,我帮你上药,以后…你千万不要再下田地,淤泥也脏得很,如果再被虫咬怎么办?”阿音说话间,发现自己已靠到床边,云熙的脸近在咫尺。
云熙伸出手,撑住她背后的墙,耍赖似地说到,“别的地方可能也有伤,要不要帮我上药?”
阿音先是焦急,可因云熙离她这么近,继而想到殊华跟她说过的男女之事,脸腾地通红,“…还有别的地方啊……可别的地方……是不是只能给娘子看的……我…还是去叫小赵给你涂吧。”
阿音正准备站起,云熙另一只手便覆到她手背上,见她脸通红,额头也开始紧张得出汗,一时觉得好笑。
他低头看她,并不言语,深深呼吸了一趟,然后低头亲上去。
第二次被亲,阿音脑子又要炸了,可这趟,她觉得云熙的嘴唇甜甜的,许是药膏的味道让她迷糊。云熙恐她又丢了魂,只是轻轻啄完就抬起了头。
“嗯?”是她高八度的声音,满脸不解看他。这么快……就结束了?
“嗯?”是他低八度的声音,满脸不解看她。
怎地……还乖乖待在他怀里?
没僵持几秒,阿音伸手,颤颤巍巍又毫不犹豫地捧住云熙的脸,伸长了脖子,小嘴跟上来,贴上他的唇。云熙喜不自禁,伸手抱住她的背,把她环进自己怀中,似有千万股力量令她靠近自己,也令自己靠近她,可距离再近,好像都还是不够,怎么都不够,想抱住她,一直抱住,再也不撒手。
“少爷!襄州太守……”阿音瞬间推开云熙,两人隔开一米远端坐。
小赵推门而入,“襄州太守今日设宴款待,少爷可要去?”
说来也奇怪,自那日后,两人竟再也没找到单独相处的时刻,白天自不用说,晚上不是同僚来请,就是本地官员、家眷宴客。
阿音刚从街上回衙门,“穆大人回了吗?”
“今日山南守备请穆大人去军中看新兵操练,不回来用晚膳。”
“哦……”
“安成郡主呢?”
“息贵嫔的外甥女今日到襄州,知道郡主在,相邀去骑马了。”
“哦……”
“阿音?”晚上敲门。
“穆大人,蒋夫人做寿,今日请郡主去府上了,应该还在蒋府。”
“哦……”
仿佛全世界约好不准他们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