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殿在太液池东边,与皇子别院相邻,自前朝开始修建大兴宫,此处便成为太子所住的东宫。
太子旧部徇私枉法、盐政水务一事很快传到会宁殿,杨婉儿担心极了,不顾已经八个月大的身子,在宫内四处奔波,可不管她如何苦苦哀求,皇后、两位公主都不接见,她又命人给入京的堂伯写信,只是信还未出宫门就被拦下,根本传不出去。
她出生在冬天,原名叫腊梅,齐鲁人士。
兵荒马乱的年代,父母出去觅食,便再也没回来。
堂伯父收留了她在自家布店帮忙,伯父自己乡下城里两头跑,收棉花、收苎麻,她和两个堂姐及婶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推着梭子往来,搓线、织布,才换得一家几口生计。
杨腊梅生来就最烦冬天,手上长疮,仍要开工,有时候不留意被梭子扎了口,本该粉色的伤口也露出黑黢黢的肉。
同坊的舞乐伎和老鸨们常来光顾杨家铺子,腊梅一方面感激伯父没有把自己卖到这种地方,另一方面又暗暗羡慕她们,有闲暇时光无忧无虑地逛街。
婶娘眼瞎后,两个堂姐懦弱,布料图案、衣服形制皆由她做主,她和乐坊的人关系处得不错,除了衣服,有时也送些小玩意儿,手帕或香包,那些舞乐伎便也乐得穿她家的衣服,引来许多人打听。
铺子经营越来越好,她由衷地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打心眼里瞧不上伯父和两个姐姐。
姐姐们先后出嫁,油铺老板的儿子,还有书记小吏的填房,伯父因此沾沾自喜。她那个时候忽然慌起来,她拿不到两个姐姐那么多的嫁妆,这铺子也决计不会留给她。而伯父为何得意,因为姐夫们是万幸之中才攀上的好人家。
长安城破时,胶东郡仍是前朝节度使的辖地,此人一贯自保,故周新武两不相帮,后来又不知怎地被福王拉拢,一起建后周小朝廷,六岁孩儿李敏登基,福王李励摄政,节度使被封为大司马。
小朝廷天生赢弱,前线自山西一路后撤,军情频频告急,后方却仍醉生梦死,陷在偏安一隅的幻想中。乐坊夜夜笙歌,达官贵人来往如流水。
李励常宿一名伎柳玉骨处,玉骨有傲性,往来恩客不断,宁嫁不赎,福王妃薨后,李励将其娶回家封了侧妃,一时艳名广传。
福王府的衣料图案虽富丽堂皇,但拘于形制,没几个月玉骨就腻味了,还是照常找杨腊梅订布料和衣服,一来二去,腊梅的名声官府女眷中传开。
李励见她确有真材实料,便举荐去做了后宫司服,玉骨嫌她名字鄙俗,替她改名婉儿。
婉儿入宫后,便把从前在家定的婚事都推掉,只盼像玉骨那样一朝飞上枝头。她仍然常回熟悉的街市走动,享受闲庭信步的感觉,这是铺子再大、生意再多也换不来的。
没两年,李敏的小朝廷便被元渊带兵攻破,节度使投降,李励守城失败,和玉骨一起在家中自刎,小皇帝沉塘。
战后清点,元渊请旨,大赦山东地界奴籍和罪犯,分田地给他们安家落户;宫中,四十五岁以上奴仆也分得养老金和田地被遣散。此时长安大兴宫重修,急需扩充宫人,婉儿和其他人则被一起带回关中。
大兴宫足有小朝廷的十几倍大,婉儿到时刚入冬,天落大雪,宫人列队而行,沉默却有序,只听到鞋底擦过雪花的声音,宫殿一片白色苍茫。高等宫眷的外氅上绣着飞舞的金丝银线,轻晃的步摇在一片白色中熠熠发光。
她看着自己的手,大概又要生疮了。
婉儿仍被分至司服局。此时天下初定,百废俱兴,她在这儿认识了极擅苏绣、蜀绣的宫婢,也见识了自西域传入的胡服罗衫,生活虽然枯燥,但手中的活计却让人非常有成就感,婉儿因此对宫廷并不排斥。
麟德宫后有梨园,养着宫廷的歌舞乐伎,婉儿照旧爱去那莺莺燕燕之地玩耍。胡姬教她扭腰摆胯,踢踏旋转,她们还时常一起研究舞衣和面妆。
又是一年冬日落雪,赶制除夕宫宴舞衣,舞姬拿象牙雕板给婉儿看,她们一起摸索着将珍珠母贝、鎏金铜片打成指甲盖大小的圆片,用极细的铁丝外包金箔将圆片连成树枝树叶散开状的头冠,再将同样材质的薄片做成流苏平铺挂在腰带两侧。
胡姬腰胯灵活,穿上裙衫,碰撞间似还有轻微玲琅叮当的声音,婉儿欢喜得很,跟众舞姬偷偷跑去太液池边的空旷雪地练舞。
“婉儿你也试试,来啊婉儿……你也穿上,跟我这样跳……好,你现在转圈来……”
流苏在身体的旋转中像一把扇子打开,珍珠母贝划过七彩的光,金片更是上下翻飞光彩忽隐忽现。
婉儿并不会跳舞,只是在她们击掌的拍子中一直转圈,角鼓作响,缶的声音,当当当当一下一下击在她心上,也像击开太液池一圈一圈涟漪,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世界连成一片白色,宫墙飞檐不再。
她听着乐声、鼓声和众人欢笑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像仙人飞升的感觉,眼中的世界也转得飞快,一会儿天空一会儿大地,一会儿模糊的人脸一会儿瀛洲仙境岛,不知怎的,后脑勺忽然一重。
她的头在惯性中摔向左肩,整个身体软下来,围绕着她的沸腾声音似要笼近身,她伸手推着空气往后倒下,就在这失控的当口,腰背突然被横挡住,来了一股力量撑住她。
年轻男子的脸映入眼帘,婉儿手指顺势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男人因动作太快站姿还没控制好,前身便被她抓了下去,鼻子和额头擦过她忽眨着的睫毛。因为之前转的太疯,还没缓过劲,婉儿呼吸很重,胸口在他面前起伏着。
那是她第一次和男人肌肤相亲,自小混迹花街柳巷,她见过的男人不少,这个人身上是克制沉稳的。
他的衣服或许刚被陈皮和檀木熏过,还留着淡淡香味。她感觉这男子心里也诧异得很,怀抱她的姿势停了几秒未动,雪花落在他绛色的大氅上,婉儿于是伸出手,去拨他肩上的雪花,被他握住。
他说他是太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