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儿!?”云熙牵了马,把她和裴斐引到指挥营中。
阿音想到半个时辰前宫里发生的事,又想起濒临倒塌的长乐宫,一时感怀颇多却哑口无言,顿了顿方才说到,“反正也走不了,索性跟你一块儿。”
云熙看着她,明眸中似反衬火焰跳跃,“刚宫里起火了,反而加快他们攻城的步伐。”
“我知道,火是隆安公主放的。”
“你之前在宫里?有没有受伤?”
阿音摇头,直觉得胸口还疼,可身遭雷霆瑟瑟的氛围中,一时也顾不上了,“我没事,放火的事说来话长,等打完,我再慢慢告诉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是苏未将军总指挥,城门兵调度由林校尉统领,余下的羽林军、禁卫和长安县驻兵是主要防御力量,由周将军带领,我今日已求了周将军,跟着队伍,负责东南角楼的防御……”云熙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你又是个没上过战场的,这个时候偏要逞强?那粮食辎重调度,不是正好你来管吗?”
“可我想上阵杀敌。”
阿音见他腰间系带松了,便伸手去绑,嘟囔道,“想杀就杀吧,千万别被人杀了。”
“说什么呢——”她再抬头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掉,把烟火熏过的小黑脸冲出一道印记,“哎呀还哭,最怕你哭。”
“——那我跟你一起去”
云熙没接话,拿手帕替她拂了眼泪,“盔甲重嘛?”
阿音摇头,“哎呀!”两人都听到脑袋撞上头盔的声音,不自觉笑起来。
“你看了外面的情况,害不害怕?”
“还好,这城墙数天前就开始加筑,对方来势汹汹却舟车劳顿,咱们都是本地兵且太仓粮食充足,耗也耗得下去……可说来奇怪,原本我同你想的一样,对方正规军队人数理应不多,本不担心,可……这叛军皆着石甲,还分了行工事的、攀城墙的、弓箭手又及步兵,虽身手差些,但像是操练过的。”
“你的意思是,恐怕并非一般灾民闹事?”
“苏将军早有此意,才和丞相提议撤出百姓,咱们人手少,怕是有一场苦战。说来奇怪,你想这赈灾粮食也送了……”
“有人克扣?”
“听说元林本意确实是要镇压,不过因为王爷身份,被叛军临时架成先锋,可训练军队,克扣粮食做军粮,却需有人在背后从长计划、早早准备……”
阿音一惊,“你是说,是策划好了谋反?”
“嗯,所以刚一瞧见你过来,我就担心极了。”
“反正也出不了城,我留下来帮你。”
敌军第一波冲击来得迅速又猛烈,但在苏将军带领下,众人已早早做好防备,使得对方收获甚微,不到两个时辰便偃旗息鼓,随后退了几里地扎营休整。
这趟所死敌军皆是做先锋攀城的百姓,尸体堆积在城墙脚下,战火平息后引来野兽光顾,阿音从角楼上匆匆瞥过一眼,胆寒心惊,那些人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死在这,最后被野兽的爪子和牙齿肢解,像一具具摔坏的泥俑。
晚上回到郡主府,阿音命裴斐和留守的府兵一起帮忙,将家中还囤积的药材、麻布、蜡烛等物资悉数清点打包,准备次日带去营地。
等忙完,云熙也到了,她拉着他细细讲过宫中隆安公主的事,云熙这才知道,今日遭遇激战的不止自己一人。长乐宫的火灾持续数个时辰终被扑灭,阿音想象它此刻应该像一具远古猛兽被火炙烤过的残骸,烧焦烧黑,彻底模糊,但他们都不曾再回去看过。
“你恨隆安公主和皇帝陛下吗?”
阿音摇头。
“她说的那些事,好像跟我隔着一层,倘若我是长在父母身边,应该会有一种真切的恨,可我只觉得父母像两个自己并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些事也陌生得很。你说,我是不是不孝?”
“宁愿你不恨,反正恨也没有用。”
“我不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才这么说。”
“嗯,这我知道。”
“我只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幸运的人,从六岁那年以后就是,虽然亲人过世,可这些毕竟都是无法避免的,再说我也一直信誓旦旦以为是我爹娘做错所以才遭祸,但今天突然有一瞬间,我认不清自己是谁了。”
“你记得…老君山上那晚?”
阿音抬眼望他,随后脸红,“嗯。”
“亲你的时候,只觉得那一会儿好像几百几万年都过去了。”
阿音点头,“我懂。”
“那晚睡不着,我就在想,这十几年来什么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想来想去,什么都比上跟你在一起的那瞬间,倒不是欲念得逞才这么说,而是,任何情绪、想法都是在当下这刻最重要,除此以外要么成念想,要么成回忆,不管是爱还是恨。倘若你告诉我,你会恨他们,一直恨,我反而心疼,觉得你把自己困进牢笼里了。”
阿音哽咽,“我懂,这些我都懂,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更懂。可云熙,我此刻心里难受不是因为恨,是因为好像看到一截木头,突然被人从中间横切断开,凭空抛出去。我的过去盘根错节,爱和恨都搭错了地方,小叔不是小叔,五姐姐也不是五姐姐,那我呢?我还是我吗?你所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
云熙一时语塞,两人相视无言,默坐许久。
在这安静之中,忽然听得窗外传来蛤蟆叫声,先是试探式的“呱呱”两声,然后突然开嗓一样,接连不断几声“呱呱”、“呱呱”,“呱呱”,在院子里的池塘中此起彼伏。
惊蛰刚过,今日又逢叛军擂墙的声音催促,世间万物醒来。
云熙伸手拢住她,“你问的,我也哑口无言,可我会陪着你去找答案。”
“你今晚不要走好不好?”阿音又抱得紧了些,“我不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