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显早些年间,启帝冥诞,净业寺诵经为他祝祷,并修筑等身塑像,供奉在佛祖殿堂之中。阿音望着塑像,宛如见到祖父,不由得惊异。
“祖母,祖父好像一尊菩萨。”
“你说得对。”
“祖父真的是菩萨吗?”
骆宾华笑,“皇帝就是菩萨。”
“可殊华姐姐说,皇帝也会死。”
“祖父是菩萨,不在寿命。在于,他像菩萨一样,可以干预凡人的一切,生死富贵,定人命运。”
“这便是菩萨?”
“这便是皇帝。”
阿音望着香积寺中,已经被磨灭称讳的帝王塑像,回想起小时候跟祖母的一番对话。
小叔曾经也觉得自己是神,至少,正走在成为神的道路上。他希望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希望自己是全能的,希望这天下在他手中,摆弄得如他所期望的一样。
阿音跪在殿前,久久不愿离去。周姐姐、容止的声音还萦绕着,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远离过阴谋的漩涡,从她出生前就有,一直到现在,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阿音,要送你们回去了。”
跪在蒲团上盯着塑像,听得容止声音,她这才恋恋不舍起身。
“容止,我听闻,你二哥曾给小圆子说,将来退位后,或许能许他一个王爷位分。”
“二哥和你们说的?”
阿音摇头,“是小圆子同我说的。”
“侯爷他——”
“他似乎心动了。之前以为,这不过是二哥安抚他的一番说辞,可倘若你和周姐姐已经到要暗暗合作的地步,想必她是见识了你家浑水,才这么做的。所以我不得不和你提一句。无论最后如何,我定会争取带小圆子走,将来的事太难料……”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惜你未必能带走他……”
“此话怎讲?”
“二哥已经跟爹爹提了,想将和铃许配给他做继室——”
“昔日王莽登基,女儿也曾许配给逊帝……”
容止打断她,“嗳,这话,你在外头不能说的。”
阿音笑,“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吗?绑着和铃,小圆子更不愿走了。”
“你们,不走也行的吧?”
“你觉得小叔的塑像,是不是跟他本人很接近?”
容止点头。
“想是入中原前,祖父母再往上,并不计较伯仲叔季的说法,以长不以贤,一视同仁,也算公平。容止,这些事我从未跟至亲以外的人说过,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爹的太子之位,是被隆安公主和小叔联手布局冤枉丢掉的,而庐州刺杀,也是隆安公主的手笔,她忌恨我爹当年逼宫,她的丈夫、孩子因此惨死…这些人,哪个不是我的至亲?哪怕广陵王也——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堂妹夫和表哥,可皇位当前,这些又算得上什么?我这一路,见识长安城破、关东的乱局,小叔又自缢…你看我表面镇定,其实心里怕得很,倘若……不消一刻钟,我和小圆子就会死在你们手里……”
“我说过……”
“我不是怕你……”
听得下人来催,两人便停了声音。
“我和郡主就来,你先下去。”
“容止……不是怕你,我亲眼见识过洪水冲破大堤的景象,说是人定胜天,可时势逼人,人——,不过螳臂挡车罢了。小叔一死,等于元家大势已去,败者为寇,我们躲得远远的,可能还有一条活路。”
“好,都依你。”
“将来——”阿音突然住嘴,转头轻扫一眼大殿。
“嗯?”
“若能到权力之巅——”
容止浅笑,眼睛瞥向一边,“你高看我了。”
阿音抬头望向他的脸,初识至今,有十多年了吧?
笑着摇摇头。
“我家中,没有一个不上进的。”
想他一直没有母亲照拂,在这样的家里,定是过得艰难。
“正是如此,可你还能搏到现在,不得不让人感叹,你意志坚定。”
“你真是这么想?”
阿音点头,“我说真心话,陈王那边是几股势力拧齐了,往一处使,可云熙他,实在不是做帝王的料。长安暗潮汹涌,将来,言家和穆家必会一争高下,他造化如何,得看运气。你不一样——”
容止转身,也看向景帝的塑像,金漆尚新,在灰暗的佛堂中折射些许光亮,面容神情,正是当年岳丈最英姿勃发的时刻。
“可以一争?”
阿音脑中,忽然浮现当年错过的婚事,眼前的人,此刻又在踟蹰什么呢?
“既有鸿鹄志,何作水中凫?”
她能说出这句,容止听到,眼波流转,眼中立刻泛出如金漆似的光彩。
两人不再言语,便默契地一齐往殿外走,阿音扶住门框,最后依依不舍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塑像。
小叔,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回头看。
容止在门口静静等着。
“你倒不恨他?”
阿音摇头,“在关东的时候,小叔得知我跟云熙流落,便派了羽林军来接。我做过无数任性的事,许多都是凭空想出的,以为徒劳,结果那日一听到他的肯定……真是荒唐,明知应该恨他,现在想起,心里却还是开心。”阿音笑,“他若假仁假义,恨也就恨了,可是……”
突然想到云熙,他会原谅自己吗?
容止递过帕子。
阿音抽了抽鼻子,止住眼泪,没有接,“听说阿素最近抱恙?”
“嗯,入冬难熬,旧病复发。”
“你家里,可都还好?”
“自我娘过世后,有个詹婆婆,从前一直侍候祖母,后来便跟着我了,家里有她照料。”
“那便好了。对了,刚刚所说的和铃一事,与其说是担心绑住了小圆子,不如说,我怕她葬送自己,她毕竟是你叔叔的掌上明珠,怎么舍得?”
容止却露出微微一笑,“这你倒不必操心,将来她能做皇后,我爹、叔叔、还有安夫人,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爷,预备何时接回周姐姐?”
“现下他还没精力管周真人。”
“说来……竟让你做这件事——”
“我又没有娘亲,家中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容止苦笑。
“也罢,裴斐的事你查的如何?”
“有些眉目。二哥所辖的牢狱太过打眼,想必不会关在里边,他在京中根基深,另还有几处别院,我都派人一一踩过点,没有异常,只剩下他自己的府邸,本来就守卫森严,近些日子,后院又加了人手。”
阿音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我可记得,二哥自己的府,有一道墙,是与殊华姐姐的郡主府相邻?”
“没错。正是那个方向。”
“能想办法进去打探吗?”
“他管制长安,手握守备屯军,除非有正当理由,不然我也没法冲进去。我手下的人已经盯得很紧,既然没有异常,就代表裴斐还活着。”
“唉……要是知道他想要什么都好说,只抓人,不提要求,这可难办。”
“除非——”
“你还有办法?”
“若是殊华姐姐的院墙倒了,你去关切,倒是合情合理。”
“哎呀,你可太聪明了。”
“还有几日,大哥便回京,等侯爷行完登基大典,你也要册封公主,便因此求了恩典,要回殊华的宅子?”
“嗯,到时候自然要修葺,修葺嘛,墙倒也是正常。”
“况且那时,他手中事情繁杂,不得精力管你。”
两人相视一笑,便不再言语,默默跟上护送小圆子的仪仗。
至侯府,见到洵美在门口相迎,阿音倦得很,便先告辞,回了房歇着。
建康历白乌二年,长安仍循旧历庆显。
庆显十年二月,言攸宁和言丹红自川蜀凯旋。言家自此巩固整个西部,有天府粮仓做后盾,更势不可挡。
大兴宫修葺业已完成。各殿阁楼台重现往日风采,黑色的瓦顶,绿色的琉璃脊,雕刻神兽的白石栏杆层层整齐排列,塌倒的飞廊又连在一块,太液池水波粼粼,岸边杂草已除,仙鹤在浅池玉立亭亭。
二月初九,武朝启帝嫡孙元缄登基,史称珉帝。
广陵王因对社稷有功,被封大丞相;长子言攸宁为广陵王世子,封抚军大将军,可以开府自置僚属;二子言洵美为京兆尹,封秦国公;三子言容止为尚书令,封晋国公;其侄女言和铃被立为皇后。
珉帝同胞长姐啼音,册封安成大公主。阿音此时已历经三朝。
除原郡主府的财产悉数归还,珉帝将殊华郡主的府邸也赏赐给她,又及京郊两处别院。
桐琴若在就好了,她的郡主又是有钱人了——阿音想到裴斐,要赶紧救他出来,带他去看葡萄园,省得说自己骗人,还要找到枣芽。对了,枣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