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沉逸又道:“几千年来,哪一个堕此魔道者,不是为人族所不容,便是为兽族所不容,又有哪一个有了好结局?这海云公即为一例,远的且不说,就说近的,一年前薪火世家的红火旗首领,与一只斑翎雀相恋被薪火家活活烧死。十年前燕栖皇朝的三皇子燕青云,苦恋九天布谷鸟族的公主玉碧儿,最后落得个皇室蒙羞,他自己也惨遭龙域凤巢追杀,直到如今都没有音讯,连是不是还活着都没有人知道。”
云赶月不禁问道:“那人族与兽族难道就不能相安无事,和谐相处?世间之人圈养牛羊猫狗,供它食宿,反过来犬狗也忠心护主,人与各种动物交了朋友……不都是在友好相处么?为什么一定要你防我,我防你的打来打去?人族又怎么知道,兽族居住在边荒丛林里不快活,一定要反扑?”
沙沉逸道:“丛林法则,强者为尊!万物生长,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定要问个谁是谁非,是辩不清的。我问你,人族又怎么会知道兽族的所思所想?人族圈了牛羊猪狗,圈了又是为何?你怎么知道牛羊猪狗是否甘愿?既然人族争得了天地主宰,就要极力卫护保住,难道如几千上万年前,人族被兽族踩在脚下肆意蹂躏,随意杀害好吗?难道这个世界被兽族主宰,任它为所欲为,反倒要好些吗?”
云赶月夜红缨听了心中凛然,都感矛盾重重,升腾起一股难平之气。
沙沉逸黯然叹道:“只是人族这种生物,实在是欲壑难填,撵跑了兽族,又自家窝里乱斗,你打我我打你,两千年前的盟友,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说罢,久久不语。
……
三人谈来谈去,也没有谈得清楚明白,渐感话题沉重,与眼前这宜人的雪景太不相称。
夜红缨扯开话题,讲了些天下间的风闻趣事,讲到浓处,逗得二人捧腹大笑。渐渐地,都才感到轻松起来。
下得高峰,转过一面山岗,对面一片松林,密密漫漫布满山坡。密林之前,空旷了老大一片场地,只见白皑皑的雪毯之上,座落着三间连体的茅屋。一间敞开着,三面透风。屋顶挑起一面三角旗帜,上书一个斗大的“酒”字。
三人精神一振,相互对视一眼,朝茅屋走去。
茅屋外观甚是简陋,里面却精巧雅致,布置得极具匠心。实屋的两间都装了门扉。豁敞的这间绿竹饰顶,厚木铺地,滚圆的四柱漆得发亮;一堵木墙与三面低栅相连,嵌了考究的格饰;唯一的一面木墙上挂着岁寒三友图,三副画虽均寥寥数笔,却意态逼真;堂内四角,放置着四套桌椅,甚是古拙,寻常难以得见。
此时天寒地冻,三人修道已久,虽不觉得寒冷,但冷暖自有度量。外面雪花飘飘,进入这间茅屋中,居然如沐春风,温暖舒适,而且四周美景又能尽收眼底,三人不由得暗暗称奇。
门扉开处,实屋中迎出一位绿衣少女,笑盈盈地道:“大雪天的,想不到,还有如此雅兴的人,进山来赏雪。简慢了三位公子,不要见怪哦!山中简陋,只有些简单的茶点素饭,三位公子是喝茶还是饮酒?”
只见她眉目传情,鼻梁俏直,两个喝酒窝挂在明亮如玉的瓜子脸颊上。一颦一笑之间,尤其是两颗细长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仿佛会说话一般,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
云赶月望了望沙沉逸,柔声回道:“大雪天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此处,实在是唐突。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处好所在,可以歇歇脚暖暖身,叨扰姑娘了,有劳姑娘先给我们沏一壶茶吧。”
绿衣少女道:“好嘞,公子请稍候。”走入隔壁,不一会儿端上一壶茶来,把三只细瓷茶碗摆到三人面前,一一注入茶水,退后一步甜酥酥地道:“这是雪狐山脉特产的'雪松针'茶,三位公子请品尝。”
茶水碧绿,清香扑鼻。
夜红缨率先端起碗来,轻轻抿了一口,忍不住一口喝干,大呼赞道:“好茶!好茶!真正的极品好茶!”
绿衣少女掩嘴而笑。云赶月看她天真无邪,行止有礼,疑虑稍减,也品了一口,只觉一股醇香自舌尖直透胸腹,极是舒爽,忍不住也一口喝干,对那少女举起一个大拇指。
沙沉逸看他二人无甚异状,也端起碗来,饮了一口。嗯了一声,闭上双眼,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来,一仰脖也一口喝干,笑着对姑娘点了点头。
绿衣姑娘又为三人斟了茶水,笑道:“虽只是一碗茶水,足见三位人品高洁,胸襟坦荡。有太多人来此,就不敢喝这茶水。呵呵,可知道这茶水,何以如此醇香好喝吗?”
三人轮番作答,绿衣姑娘只是笑着摇头。云赶月猜道:“难不成是泡茶的水另有讲究?这水必定是甘洌清甜,才能泡出如此好茶来。”
绿衣姑娘咯咯一笑,道:“公子真聪明,一猜便中,公子能否再猜一猜这是什么水?”
夜红缨抢道:“温泉水?”
绿衣姑娘继续摇头,不置可否。
云赶月凝神思索,只觉茫无头绪。
沙沉逸笑道:“便是猜到天黑,只怕也是猜不出,还是请姑娘说了,免得我兄弟三个抓耳挠腮地着急。”
绿衣姑娘道:“公子可知道雪狐山的白狐为何只修炼到日阶便能化形,能修炼成人类的模样吗?”
三人一听,面面相觑,一齐摇了摇头。
沙沉逸伸指轻弹桌面,沉吟道:“日阶就能化形,莫不成真有其事?倒要请姑娘给解说解说。”
绿衣姑娘显得娇羞,道:“便是因为这水了。爷爷传话来,说三位公子宅心仁厚,年纪轻轻就见事明了,法道高深,特意嘱咐我要好好接待。这本是我白狐一族严守的秘密,外人从来不知。不知三位公子驾临此地,有什么要紧之事,小女子蓓蕾或许可以稍效微劳。”
三人听得蓓蕾姑娘自曝身份,不但坦承狐族秘密,还对自己三人极是推许,一时虽有些犹疑奇怪,却对这姑娘越发感到亲切信任。沙沉逸道:“多谢蓓蕾姑娘直言相告,我兄弟三人自入山以来,并没有遇见过任何人,不知道何以得蒙姑娘爷爷垂青?还请姑娘给说一说,免得在下心里不安。”
蓓蕾嫣然笑道:“这样吧,三位公子慢慢品茶,我去给三位公子准备些酒食,咱们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三位意下如何?”
沙沉逸道:“如此,有劳蓓蕾姑娘了。”
蓓蕾袅袅婷婷地去了,三人心里泛着嘀咕。沙沉逸又拿食指轻弹桌面,与刚才稍有不同,二人听了,知道是以静制动之意,一齐肃容端坐,不再言语。
突然,眼前一花,斜角一张桌前,面向三人坐下一位公子来。只见这位公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身形斯文秀气,面容英俊得比女人还漂亮了三分,飘然有出尘之感。最奇特的是,她的肩头挺立着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鸟,双眼甚是灵动,骨碌碌的看向三人。
跟着绿影一晃,那公子对面的椅子上,又多了一位绿衣人,这人却背对着三人,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
只听白衣公子哼了一声,道:“老人家,你一把年纪,总跟着我做什么?是想叫我请你喝酒吗?”
绿衣老人呵呵一笑,朝隔壁叫道:“蕾儿,快拿酒来,有人要请爷爷喝酒,把那坛上好的赛花雕拿来。”
白衣公子翻了个白眼,又哼了一声。
听得绿衣老人自称是蓓蕾的爷爷,云赶月三人不久前刚得蒙他的夸赞,如今正主现身,一齐都注目在他的背影上。
隔壁答应一声,随即绿衣飘飘,蓓蕾姑娘端了四碟小菜送入,进屋一怔,面现难色,踌躇着不知道该先放到哪一桌,跺了跺脚,撒娇道:“爷爷,你也真是的,另外邀请了人也不跟孙女说一声,我也好多备些招待客人。”
绿衣老人扭身招手道:“这好办,三个娃娃来,过来坐,过来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雪天的,相逢既是有缘,一块儿喝一杯。”说罢连连招手,三人推笑一番,见推辞不掉,只得移了座位。
云赶月看那公子和绿衣老人,心里顿时喝了一声彩。白衣公子实在是太俊,一股英气逼人。而那绿衣老人,岁月的风霜,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刻下什么印痕。他头发乌黑油亮,脸膛饱满红润,三络胡须垂下,相貌气度都是不凡。但不知怎的,看着二人,总有些多多少少的别扭,至于为何,又说不上来。
夜红缨也在暗暗思忖,看这爷孙二人,狐族的传说果然不虚。
碗中酒,碟中菜,摆在桌上色香扑鼻,极是诱人食欲。白衣公子也不避讳,旁若无人般,自斟自饮连干三碗,又每道菜挟了一筷来尝。云赶月看他手指修长滑腻,如玉如葱,心中奇怪,细细朝他脸上看去。
“小伙子,他虽然是个美公子,但你总这样色眯眯地盯着人家看,也是失礼的,人家也是会害羞的。”绿衣老人笑眯眯地道。夜红缨听得咯咯一笑,沙沉逸和蓓蕾姑娘不禁莞尔,云赶月尴尬不已,端起酒来,一仰头喝尽,却喝得过于急了,呛得连连咳嗽,引得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白衣美男嘴角蕴含笑意,对云赶月点点头,蹙眉转向绿衣老人,再次冷声问道:“老头儿,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厌烦的就是被人跟踪。”
绿衣老人道:“这三个娃娃,我老头儿看着顺眼,只想替他们讨个公道。临渊上一场谈话,句句说到老头儿我的心里去,我老头儿跟着你,是很想知道,你从头听到尾,听来做什么?”
沙沉逸听得方才雪中一场闲谈,眼前二人当时居然在旁旁听,甚是吃惊。聊天的时候他一直留心周围,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白衣美男哑然失笑,抚了抚肩上的鸟儿,愠道:“岂有此理!那我倒也要问问你这老头儿,你也从头听到尾,又听来做什么?”
绿衣老人叫道:“你这个人,白长个样子好看,却是一点不懂礼数,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不敬尊长?他们说的是我们狐族的事情,我自然可以听听。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偷听……”
恰巧,蓓蕾姑娘送来四碟小菜,闻言笑道:“爷爷,又数落人了,你呀,哪都好,就是爱摆个样子教训人不好。”
白衣美男顺口道:“对呀!看,连你亲孙女都对你不满。再说你也偷听我也偷听,两下总能扯个直,这三位小兄弟还没有说什么,你倒追究个没完,请问,管你老儿什么事呢?”
绿衣老人道:“怎么不管我事?这附近十里八荒,八荒十里,统统都归我管,就是一棵草一朵花,都跟我极有干系……”
美男子嗤笑道:“本事真大!”
绿衣老人:“……”
两人喋喋不休,论长论短,各有各的理。一坛酒喝干,也没有谁辩得占到上风,三人乐得在一旁看热闹,蓓蕾姑娘急得直跺脚。
绿衣老人连使眼色要蓓蕾姑娘帮腔,蓓蕾恍若不见,便夹带着开始训斥孙女。训完孙女又训斥三人,道:“年轻人啊,要学会体惜老人呐,我为什么出头?还不是看你们顺眼,替你们抱个不平,做人呐,最重要是懂得感恩……”
蓓蕾姑娘一招手,引三人走出茅屋。三人听得头大,本来坐着就感觉很不自在,也乐得跟随。被老人莫名其妙的数落一通,曾蒙他赞许得来的那点快慰早已烟消云散。
云赶月此时才多少有些会意,那种别扭的感觉出自哪里。茫茫然走到雪地里,吸入一口冷气才收回心神。
蓓蕾姑娘道:“我这爷爷啊,谁要跟他辩上了,就是三天三夜也辩不完,咱们不用理他。”
三人一齐点头称是。
蓓蕾扑闪着眼睛问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三位公子尊姓大名呢?”
三人一一说了,蓓蕾又对三人称赞一番,问道:“他们偷听你们说了什么话啊?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夜红缨把日间的谈话,隐去了人兽之争,大致讲述了一遍。她口才极好,听得蓓蕾姑娘有如亲历一般。
蓓蕾姑娘大摇其头,说道:“错了错了,不全是这样的。”
三人同时问道:“哪里错了?”
蓓蕾姑娘忙捂住嘴,眼睛骨碌一转,甜笑道:“对不住,祖奶奶的隐秘,可是不便相告。这么说来,也难怪爷爷对你们三个人赞不绝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