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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初次出来打工,进的是一家文教用品有限公司。一进厂就到车间干活,每天都干到深夜十一、二点才下班,从来没有星斯天,干了一阵子,他已经有些疲倦和失望了。
大概是看出来他流露出的一点情绪,一天,把他招进来的女经理突然莫名其妙地对他说:
“那我们怎么办?”
这话他当时没听明白,傻傻地呆站着应付过去了,后来他一直在琢磨,并且琢磨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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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天晚上,那位女经理巡查,她几大步跨到了小边的面前。
“你干得是不是太慢了?不想干就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小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滚。因为口袋里没有钱,滚出去了,吃饭睡觉怎么办呢?!
不久她终于还是找借口把他赶走了,他在这家公司呆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是他打工的第一家公司。不过,他居然一直没有恨她,是因为那句话的原因吗?
因为他一直在琢磨她那句话的意思,一直没有弄明白。
一个连一句话都弄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可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冤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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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过去了,他已经在两家公司干过了,他一直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只要不犯法;没有什么苦是他不愿意吃的,只要能以此找出今后一生的行为的理由。
可是他没有找到。
小边越来越觉得,他自己活得象一堆任人抛弃的垃圾,没有任何自主意识,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个麻烦,是个累赘,是个****。
某年元旦,小边站在站牌下,打算乘车进城。
一辆公汽开过来,小边挤上车,汽车向城市中心驶去,又慢又停,不知怎么回事。沿途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将小边挤到无地可站。大概都想进城吧!他的肚子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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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行到高架桥上,干脆不走了。
没有丝毫的风,人们窒息在沉闷的车厢里,前后的车流都看不到头。很久的时间,汽车一动不动,汽油味翻涌进来,小边真想吐了。他想,吐在这里也不好,只好拼命忍着。
小边向窗外侧了侧身,想换口空气,把冒出口腔的酸水吞回去。前面有人奇怪地盯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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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始终不走,小边可真有点受不了了,他想下车,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干净,顺便离开这具铁棺材。他又侧一下身体,前面那人朝他打量许久,嘲弄道:“我这口袋里没钱,你不要再摸,再摸也没有用。”
小边很想说我什么时候摸你口袋了?但那人目光冰冷,鹰隼一般直盯着他,小边只好算了,不跟他计较。
那人却不放过他,恶狠狠地把他瞪着,那人穿着体面的皮夹克,脖子上围着围巾,全身上下衣冠楚楚,一身寒酸的小边跟他没法相比,他见此无话可说,他只想把自己的酸水压下去。
忽然,黑暗的宇宙爬升上来,脑中杂乱地跳过许多念头,比如被治安队抓去,那就不可避免要受打骂和羞辱,结果一生的志向呢?那就统统毁于一旦了。
算了,这一切都不算什么,难道死之来临,也不能诞生他曾想诞生的新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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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的眼前慢慢地黑暗起来,象太阳落山,象天将下雨,有人带他朝里走,来到一间黄色大厅里。
他深知这不是真的,他努力想看清周围,可不能够,黑暗是如此深广,周围人全都消失了。
“我已经到底了,我不要再往前走了!”可他还是往前走,身不由己。
“我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死不瞑目!”
他身心呼喊着,在这最为恐怖一刻,小边仿佛看见黑暗之神正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小边不信这一切,他身体更加笔直,一颗艰难的心象要停止一样急遽。
“看来我要死了,”他心顿时象刀刃一般疼卷起来,他沉着,他冷静,他没急没喊,他也没想逃跑。
“如果巴士再不开,我真的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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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此时,不早不晚,巴士开动起来。
一缕温柔的凉风吹进车内,象一个女孩子伸出温柔的手来牵他,小边的心禁不住滚烫热辣,喜悦泣极。
真的,在他眼前慢慢开始恢复时间和空间,好象蒙眼的白布,一层层拉开,把世上最好的果实都呈现给他,小边一屁股蹲坐在车厢板上,深深地幸福地呼吸着。
在那林立的裤管和腿中,光明照耀着这片地方,反比上面更为明亮,一层层的细水从小边的体表漫流而出,象山林小溪,象冰雪融化,滴滴嗒嗒地落在车厢板上。
小边一动不动,任其漫流,他象一个哭泣的孩子,随后才想起来用手把脸抹一下,惊奇呵!满手满脸都是汗水,用衣袖擦擦,两只袖子全擦湿了,裤子也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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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停在一个站牌旁,小边想赶紧下车呕吐,于是从车厢板上站起身,在一车人惊讶的目光里,下了车。
在路边蹲一会儿,却又没什么可吐。
一阵风吹来,吹走了他身上忧伤和愁苦,还有那一身又粘又湿的汗水。小边顿时觉得精神振奋,全身通亮,一种从没有过的美好感觉来到他心田。
他在人流中慢慢走动,透视着人生和世界,沉思般地望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大厦下残存的阴凉的阳光,他想着自己的处境,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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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坚持着干了半年,小边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厂,另换个地方,本来他想到上海去的,但莫名其妙地他却回家来了。
小边背着一个破旅行包回到了家,他母亲顿时紧张兮兮地问他:
“怎么办?!”
她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紧张,比他还更感难堪。
小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
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小边忽然开口问他母亲:
“妈,您怎么闷闷不乐的,是不是生病了?”
“我要死了!”
他母亲把脸横向一边,气愤愤地说。在不同的场合,小边似乎也听到过她母亲类似的话,他不知这是针对他说的,这话已经在他耳边说过好多遍了。现在小边似乎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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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似乎是在暗示小边要赶紧为自己想办法,要赶紧想以后生存的出路,要赶紧走。
小边只好低头不吭声,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生存的办法。
他只是再也不愿和父母多说些什么了。
不多久他就背包离开了家,漂流四方,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然后又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如此蹉跎了年华。
现在,他又换了一个地方,坐在桌前写字,同时为生计发愁。
怎么办呢?!
他问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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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从前一个晚上,老板娘忽然来了,在他身边嘱咐说:“晚上下了班到办公室来。”
小边点点头,决战的时刻终于等到了,他喉间干哑,心腔绷紧,全身湿漉漉,盘算着晚上将要说的话。
该怎么说,说他要到上海去吗?不行,说回家是最好的理由了。
下了班,洗过手,小边慢慢地来到办公室的门前。
老板娘早在里面看见,招手让他进去,里面坐了一屋子的人,更使他紧张不安,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他小心翼翼的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老板娘很亲切地说:
“坐吧,随便坐,找你来只想和你聊聊,没别的事,别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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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深深地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笑容实在太紧张,一看就知是装出来的,他也就干脆不笑了,只把老板娘看着,看她到底说什么,老板娘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开口说:“工作还好吧?”
“不好,做不快。”
“先把仪表这一片掌握了,以后也可以指导新来的工人,好好干。”
“老板一直是夸你的,说你很不错,对你很看重,你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小边听了这一句,害羞起来,心突突跳得很厉害。
“我们知道你很有水平,喜欢读书,厂里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好好干,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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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说: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老板收留了我,我真的很感激,工作中犯了不少错误,使厂里很受损失,我也时常想快点,就是快不起来,留下来对厂里也没多大好处,我想回去。”
小边终于下决心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竟象是已动用了他全部的力量,说完,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一时沉默。
老板娘开口说:“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拦你,但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是厂里对你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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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我出来打工,已近两年了。我年龄已不小了,今年二十六了,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需要为自己另谋一条出路,好比候鸟,终究是要飞回北方的。那里有家,有亲人,朋友,师长,同学,也许总能找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我又没真本事,留这里能做什么呢?”
老板轻描淡写地问:“回去真能行吗?”
这句话激发了小边心中的傲气,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说:“有什么不行呢?我只是想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本不想出人头地,在家乡,找一碗饭吃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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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再回去,好吗?”
“不行了,我的意志力已经崩溃,做什么都懒洋洋的,做出来也没什么效率,还不如趁早离开。”
“那倒是真的,不过我们还是劝你多多考虑一下,好不好?比如你可以请假回家一趟,然后再来,那也可以,万一你真的要走,我们也不强留。”
小边马上接过来说:“那好,那我请假吧。”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话说,小边就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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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走过车间,工人们都在忙碌,他微笑着依次打招呼,有几个朋友都在向他招手。小边去仓库向小湖南告别,小湖南低头不理,小边走到门口,老板高大的身躯正在那里站着。
“老板,您检查吧。”
小边卸下包,打开放在老板面前,那包脏得象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老板看一眼:
“不用,我对你信任。”
“我的身分证呢?”
“哦,忘了,你的身分证还在我这儿,是这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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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点点头,接过来拿在手中,耳听老板忽然低下身段说:“把包放这里好吗?我会替你保管的,在外面玩几天就回来,好不好?”
小边惊讶地抬起头,德成厂老板大概想露出诚恳,结果既不自然又略有些慌乱,这一刻,他显得真老。
小边恍然也小去几岁,他觉得自己不多的意志正在迅速崩溃,便开口喃喃地说:
“我还是拿着吧,包里就几样衣物和几个笔记本,没什么的。”
“那好,那你走吧。”
一霎间,老板又恢复了自信与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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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请问这里有出租房子的吗?”
一位黝黑结实的农村妇女在屋檐下的阳光里打毛衣。小河的流水在屋前哗哗流淌,高高的山上成群的金黄色楼房,阳光正从那边照过来。
“你要租什么样的房子?”
“一个人的,房价不能太贵。”
“你看看这间怎么样?”她起身向旁边几步,走到一面土墙前,推开一扇矮门,这是一间小房子,也许养过猪,也许喂过羊,现在用白灰一刷,地上再铺一层薄薄水泥,就拿来出租了。屋里摆一张黑木床,对面有个尺许见方的小窗口。
小边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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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多少钱?”
“你先说,”黑大姐狡猾地说。
“五十。”
“少了六十不行,我也是给别人揽生意。”
“那好,就六十吧。”
“电费由你自己交,被子垫褥你自己买,你是做什么的?你打算住多久呢?”
“我,我不知道,我想写小说。”
“写小说?那你生活怎么办?”
“我有几百块钱,可以过一段时间,在这里也有同事和朋友,困难时可以去找他们。”
“哦,”黑大姐不再说什么,两人到了小屋,她帮他把床铺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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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再去买炉子做饭吃,你会不会做饭啊?”
小边简单说会。
他坐在床沿上,垂头沉思,大姐也只好悄悄走了。
小边关上房门,拉亮电灯,灯并不亮,他就那么在暗淡的光中坐着。
低头坐很久,渐渐感到全身冰凉麻木,那一方小窗透出的秋空是那般遥远,黄昏又来了,心中的黑暗会不会降临呢?他恐惧着,他躲避着,他脱掉衣裤,他拉开被子,他钻进去裹紧,他冰凉地入睡。
秋天来了,秋天来了,小边没有哭泣,他只躺入被窝,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