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了半个时辰才停,巷中犬吠也跟着渐渐消停了下去。
小院里那些血迹早已经冰凉,斑驳凝结在各处。魏奎的身体也凉了大半截,心更是彻底凉了,跌坐在堂前台阶上,口中进气已明显比出气少了许多。
“这般杀了我,这凉州城里也不会有你容身之处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应是血块在喉间堵住的缘故。
苏策立在他身前,扯过立柱上挂着的抹布,小心擦拭去剑身上的血迹,听见他的话之后,略微停了下。“这就不劳郡尉费心了……况且,若不杀了你,当年那些人又怎么会从人群里显出身形来呢。”
听了这话之后,魏奎明显楞了片刻,转而浅笑了下。“我本以为自己会在你的棋盘上占据个重要位置,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根为了惊蛇的草。”
苏策将擦净的剑归了鞘,知道对方大概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些失望的表情再次开了口。“我还是修为太浅,让郡尉如此期待真是惭愧。”
秋风吹散了浅云,半弦银月悬于天侧,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苏策再看了看对方后,转身走到了院中井边,缓缓摇起了一桶水,脱掉了长袍,松开了腰带。
淡白月光下,略微偏瘦的少年身体上满是伤痕。有早已痊愈的疤痕,有片刻之前留下,尚且挂着黑血的刀口。
“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魏奎将死,看着对方用井水仔细清洗着伤口,然后用白纱小心包裹好,开口说道。“又何必要过得更不容易,简单活着不好吗?”
苏策把腿上刀伤仔细扎好后,从院墙下提过进门就放在那儿的包裹,从其中取出了干净甲衣,咬着牙穿在身上,整理妥当之后才回答道:“郡尉弥留之际还能这般好心,真让我恍惚觉得是杀错了人。”
说完之后,他将换下的衣袍点燃,随即扔进了堂前堆着的干柴里。
已干枯数月的柴火瞬间被引燃,很快发出了噼啪炸响的声音,然后蔓延到了窗前,又到了屋梁上,冲淡了浓烟,向天空喷涌出灼热红光。
苏策转身离开,推开院门之际,听到魏奎说了最后一句话。“当年若知道他的后人有如此气魄胆识,我必然不会那般选择。”
火焰冲天,不大的屋子很快塌下,将已断气的人裹进其中,很快烧得面目全非。
早已入睡的北城被大火惊醒之时,苏策已穿过了大半个城市,走在了南城宽阔而整洁的街道上。
与北城那勉强平整,遇雨就满地泥泞的街巷不同,南城历来是巨商高官聚居之地,街面上铺着上好青石,长宽丈许,厚达三尺,整洁程度甚至远超南城小富之家的室内。
而这些年车来人往,那些青石上甚至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光洁如初。
凉州城极大,特别是越往南走,越觉城市之大不能靠双足丈量。等能见南城之巅耸立的朱墙时,街巷两侧已有巨木森森,雕廊画栋隐于其,大秦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半数汇聚于此。
苏策借秋风吹散黑云后漏下的星光,缓步走在街道之中,不急不缓,朝着南边王府方向。
他知道在南城安静的黑暗之中,至少有不下百人在看着自己,而他们之所以没有上前查问,不过因为自己身上穿着的青甲而已。
这些凉州城守卫及大族护卫自然认识那身甲衣,更知道今日是西海青骑入凉州汇报边情的日子,所以理所当然地省却了上前查问的步骤。
饶是如此,苏策依然能觉察到有几道难以抗拒的气息仔细扫过了身体,瞬息又消散而去。
王府在南城之巅,占地千倾,丈高黑色府墙后,大殿塔楼雕阁林立,若猛兽盘踞于夜色中的凉州城,不用走近,就已经感受到莫大压力。
入夜后,王府大门本该紧闭,并由府中亲卫守护。
今日,大门虚掩,府中亲卫在门前站姿依旧,门前却多了两个内府小厮,正将目光投向大道方向,显然是在等候谁。
苏策远远就看到了大红灯笼映照下的这些人,仔细正了下衣襟,又小心确认剑扣已系好后,才继续往王府方向走去。
府门前那些台阶,亦是以青石所筑。长三丈,宽两尺,差了一阶就凑足了万级之数。
凉州王宋雍身为武帝次子,自有千岁之资,只是这台阶数也实在有些过了,若是有心人在朝堂上多说两句,免不了就引来了皇帝猜疑,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当年他距离皇位也确是仅差了一步。
作为与先帝从外貌到性格都无比相似的皇子,他受尽了恩宠,驻守凉州之际,更是以七万兵马力阻北鲜百万骑兵不能南下半步。
这等功劳,加上大秦向来传位举贤,国人都以为先帝仙游之际就是他登基之时。
哪里知道星坠之变后,武帝突然驾崩,留下遗旨让他固守凉州为王,中州王宋慈登基为帝。
这等变故震惊天下,凉州上下纷议先帝不公,朝堂之上也有大臣告老还乡,不愿意侍奉事事务求踏实的宋慈。
宋雍对此并未多言,在凉州将叛的风声最烈之时传令三军恪守本职,未得将令不得擅动,更严令开始追查谣言,生生将一场惨烈兄弟之争压到无形消解。
也是在那年,本来常驻城外军营的宋雍决定建个王府,就在凉州城中观北山之巅。
王府落成之日,大秦上下悬着的心就安稳多了。
“北凉王府穷奢至极,千倾之地,耗费百万金,内藏美姬数千,终日丝竹雅乐不断……宋雍已无夺位之心。”
这份密函呈到宋慈面前时,已经登基两年有余的皇帝终于不再惶恐,仔细看了数遍后,将其投入了火炉之中,并未让帝师知晓。
能安稳睡个好觉,就是他毕生所求,那个时候终于如愿以偿。
苏策走到府门时,抬头看了下那府墙,发现并非是黑色,而是朱漆覆盖,不由得眉头轻轻挑了下。
小厮已经推开了门,他将长剑卸下交给侍卫后,也跟着走进了府门。
这一进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时间并不算长。等他出来之后,府里大殿上产生了些议论,以至于让他又在门前候了片刻。
“王兄,还请三思。那名少年不过只是个青骑而已。”
“正因为他是西海青骑,本王才不能失信,这凉州牢不可破,西海能占头功。”
“可他始终是个普通少年,军功再高又能如何,与幼音相比依然有着云泥之别。再说,王兄不是最宠爱余候家的这个女儿吗?”
“青良,你十年未曾离开长安,如今刚到凉州,更该多看看,这天下变得太多了啊。”
“我依然不能理解王兄为何要应他所求,做媒赐婚军候府这件事实在有些欠缺考虑。且不说余山会作何想,单是凉州城中各大族的子弟恐怕就会义愤难平。”
“本王需要在乎他们吗?若他们真能入了音儿的眼,何必等到今日。”
“王兄……”
“青良,旅途劳顿,你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王兄……臣弟告退。”身材消瘦的清王宋青良看宋雍满脸疲态窝进黑檀蛟纹椅之后,欲言又止却最终躬身施礼转身离开。
慵懒坐于椅上的宋雍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老东西,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清王殿下清名在外,但今日这事……老奴猜不出来。”大殿之上的阴影之中,有干涩沙哑的声音传来,细细看过去,可以看到身穿玄龟服的老太监朱长安正垂首作答。
他身形消瘦,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摇摇欲倒。
宋雍又是轻摇了下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个老东西就知道和稀泥,这些年里清王在民间没有半点污名,原因如何,怕也只有我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兄长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抚摸了下自己座下蛟龙椅,神情貌似被自己的言语触动了心里某个地方,以至于记忆蒸腾而出,遮住了心神。
长安城的皇宫里也有这么把椅子,形状无比特殊。赤金蛟龙盘坐成椅子,龙爪之下,满是堆堆叠叠的各种书册。金龙锁真藏,那是昔年他们三个兄弟马踏江湖的成果,亦是彰显皇权的荣耀。
宋雍并没有说完,朱长安从小就侍奉在他身侧,自然也不需要听完才能会意。
“今日那青骑少年求做媒赐婚,本不该应。可本王还是应了,不过只是想给凉州城里这些人提个醒,很多事情等不来。”宋雍冷冷说道,抓在蛟龙角上的手猛然用了些力。
朱长安依然笑着,手中纯白拂尘被殿外吹进的秋风掀起,丝丝缕缕飞扬却不显半分杂乱,如他那颗早已老去的心。
“王爷不担心那个游骑少年真成功了吗?”他开口问道,话因面容暖。“他很聪明。”
宋雍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之际,开口道:“人心从来都很险恶,狡兔三窟犹死于虎爪,本王记得这是八岁那年首辅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