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被气急,也许是因为今日事情关乎了自己,清王着实是恼怒了。
像这样羞辱一个青骑少年,无异于猛虎戏鼠,传出去始终会对名声有所影响。可气郁于胸,不吐不快!
不过这王府门前并无闲杂人等,什么声音都会被北风吹散,他不需要担心。
苏策清秀的脸上,两条眉毛微微蹙了起来,随即又立即散开了。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态度不卑不亢。“卸甲就是为了大志……”
“我会很努力的往前走,直到你们都不再认为我做错了。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不用再说了。”清王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既然你决定走这样一条注定短命的路,本王也就随了你的心愿。”
“西海青骑会立即除去你的姓名,从此你就是个命如草芥的普通人。是烂在稀泥里,还是死在朱门外,本王不会在意,也不会有他人在意。”
说完之后,他带着随从往城中别院快步而去,脸上带着寒意,撕碎了在凉州王府中对身后少年的欣赏。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羞辱这么一个骄傲的少年。
十四岁进入西海军营,穿上了白铁甲衣。五个月后被选入青骑斥候队,白铁甲衣换成了黑钢甲。而后在三年里,超越无数成年人,稳居军功榜首,获进凉州受赏的资格。
这样的经历确实值得骄傲,但这份骄傲不应该带入凉州,更不应该带进王府。
因为,骄傲会让人愚蠢。
清王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至少有着知道博名声的小聪明。可最终还是发现,这个少年已愚蠢之极,无可救药。
求凉州王做媒赐亲的事情,很快就会在凉州城里传开。若他是个聪明人,此时也已该向自己请求帮助,以抵挡即将面临的****。
哪里知道他竟然要卸甲成为普通人!
虽说秦律里并没有规定青骑不得卸甲,但十年之中早形成了世人皆知的规矩,成为青骑就已等于发了重誓:立沉渊而回望天下,异族不灭不卸甲。
在这些年里,六国兵卒穿着黑色甲衣在沉渊以南的冰天雪地里奔跑冲杀,轻伤笑饮酒,重伤弹剑歌,何时想过要离开。
可就在刚才,有个骄傲的少年竟然想要离开了!
游骑里终于出现了几乎等同叛徒的人,且就在清王的眼前。让他本就恼怒的心当即着了火,烧得呼吸微急,双拳轻握。
好在,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西海青骑军功榜首入凉州却身亡,定然会引起西海那边不小的动静。可这个少年要是卸了甲,再死在了凉州,那群莽夫也许就按捺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本冰凉冷漠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丝笑意。
苏策立在府门之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和这些大人物说话真是麻烦。总是不爱听完。”
他并不在意清王的话,更没有过多在意其中的羞辱,以及那些“善意”地提醒。
入凉州,提亲军候府;拜武库,登九层剑塔。这是他拼命挣军功的原因,西海八百游骑都知道,然后对其羞辱嘲笑过无数次。可最终却都将信将疑了,毕竟他随即在军功榜首呆了三年。
然后,他们都提醒过,凉州不是西海,口舌比刀剑更能要人命。
所以,他早听得麻木了,又怎么会在意。但也因为那份羞辱,脸色有些难看。他始终是个少年,没有哪个少年会听到那些话后,还保持着好面容。
快步走下那长长的台阶,走进了漆黑冰冷的街巷里,再走上半个时辰后,他看着不远处客栈门前的少女露出了些笑容。
少女披着雪白毛氅,仅领口处露出了内着的火红色衣裳。
“等很久了吧。”苏策走上前去,脸上笑容依旧,温暖如阳光。
少女已有了可算婀娜的身姿,模样也长得好,净美模样在客栈里早吸引了不少目光。迎上前去,接过了片刻前府兵才还给苏策的长剑。
“就等了片刻,公子拿捏的时间很准。”她小声回答道。
苏策脸上笑容不减,却是提醒道:“这里是凉州,不要再像在西海那样胡乱称呼了。”
“公子在哪里都是南稚的公子。”少女脸上保持着恭敬,平静地回答道。
两年之前,沉渊以北的荒原之中,苏策追杀一群悄然越境掳人的异族,将她救下之后,身后就多了个侍女,人前人后恭敬地服侍他,尊称他为公子。
屡劝不成,索性也就算了。
苏策看了眼与王府相邻的天街,那里白日里人流如织,天南海北的客商拥挤在一起,各式口音与车马声混杂,数千万两的生意随时都会发生。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因为片刻之前只记得让王爷做媒赐婚,却忘记了自己身无分文。
天街之上这些客栈,就算柴房也得二两银子吧。
无奈摇摇头之后,他迈步往北城走去。那边是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物价要比这边便宜得多,更重要的是有兵部出资建设的客栈。
专为凉州兵卒服务的客栈,虽然简陋异常,但每晚两个铜板的价格实在太诱人了。
南稚并没有问,为什么早晨许诺说的今晚就能住在天街这事起了变化。她也不需要问,只知道跟着苏策,就能感到安全。
其实她很清楚,事情为何发生了变化。
不过事情本来就该有变化,任何想当然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人生。
“凉州王答应了,清王也答应了。”倒是苏策等了许久,没有等来问题后,主动说道。“我忘记要赏银了,所以……今晚还是我睡门前,你睡床上。”
南稚轻咬了下嘴唇,轻声嗯了下算是回答了。
在西海那座小城里,两人栖身的道观虽然残破,可终究是分了两个房间。哪里知道这进了凉州之后,却要落得同处下房。
“后面段时间可能会很难。”苏策走得很快,呼吸节奏却没有变化,依然悠长均匀。
“公子昨日要是不给南稚买胭脂的话,我们就够花了。”南稚小声说道,以为是因为银子不够而艰难。“实在是太贵了。”
苏策侧过头,仔细看了看她的面颊,眉头微蹙。“给你买了就要用,姑娘都要擦些胭脂才好看。你看凉州城里这些姑娘,哪个脸上不是水粉胭脂涂满了呀。”
“我觉得那太妖艳了。”南稚将依旧不施粉黛的原因坦白了。
苏策无奈摇摇头,叹道:“这里是凉州,你要像个城里人。”
“西海城也是城。”南稚跟他的步伐有些急,额头与鼻尖上已有细密而晶莹的汗珠儿出现。
“但你是我从城外捡回来的。”苏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说道。
南稚只顾着低头着急走路,猝不及防之下差点与他撞在一起,停下脚步后,微喘着再不答话。
他们已经到了天街的尾巴,再走上百十米转过街口后就能看到渭水北岸的北城。
凉州城极大,大到快马加鞭也要跑上三个时辰。整个城市从北到南逐渐升高,以至苏策先前站在王府门前无需垫脚,就能将整个城市尽收眼里。
凉州城很繁华,雕梁画栋、九衢三市这些词语在其面前都显得异常苍白。这些还只是寻常人能看到的繁华,而这座城市更为惊人的繁华,当是在那些高墙大院之中。
但这些都与北城无关。
北城依水而建,是片狭长低矮的黑瓦区域,是清王口中那烂泥。而活在其中的人们,因为渭水上连接两岸的龙门,十分勉强地认为自己也算是凉州人。
这些人很少到天街,不仅是因为巡防营会驱逐,也是因为赤脚走在青石铺设的街面上实在有些自惭形秽。
可他们只要有机会到这里,都会忍不住站在街口,然后回望脚下的城市,尽量记住城中那些景致,以备回到北城后作为偶尔闲暇时的谈资。
苏策也在那里站住了,只是并没有看向整个城市。
他只将目光投向了紧邻王府的那片区域。
那里不会被天街的热闹所波及。青石街面整洁无比,街旁大树高耸成荫,光影落于雪白墙面上,恍若画中美景。
数十大宅构成了那个街区,它们是这个城市里除却王府外最繁华的所在。它们就是象征,代表了这个城市里除却宋雍外最有权力的那些人。
“公子,你在看什么?”南稚也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是看到了夜色里有两棵大树,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空中落下,钻进了树叶之中,再了无踪迹。
苏策依然看着那个方向,目光清冷。“我们往后在凉州的日子,都将与住在那里的人有关了。”
“公子原来是在看军候府。”南稚脸上露出了笑容,有种偷笑的意味在其中。“都说军候的大女生得普通却天资颇高,所以早有大族窥视。今虽有王爷做媒赐婚,公子也要小心些了。”
苏策有些愕然,收回了视线后看着她。“难得听你夸人,这倒是首遭了。”
“我只是在提醒公子,看上余幼音的人太多了。”南稚笑容不减,并没有丝毫着急。
苏策耸耸肩,双手枕在脖后,扔下句话后,往北城走去。“想我死哪里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