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院占地数百亩,虽比不过天街旁那些院落,可在这凉州城里也算有名。
与南城那些院落的富丽堂皇不同,这个院子除却墙高之外,可算简朴至极。整个院落皆是白墙青瓦,前院满铺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其间错落有致地种了几株松树,正是换叶时节,不少松针落于石上,减缓了脚踩到石头上的咯吱声。
后院凭窗看出去就能看到院墙,中隔碧水百亩。清波微涟,隐约可见千尾锦鲤缓缓游过。
这个院子的主人姓项名离,此刻正依坐于窗前,投下了半把鱼食。“等人很无聊,特别是等上三年。”
窗户十分罕见地落了地,镶着几与黄金同价的透明琉璃,窗前摆着书案桌椅,让住在这个房间的人掀开布帘就能看见窗外景致。
日升日落之际,百亩碎金伴锦鲤跃空,多少世间烦心事也得烟消。所以,立于湖边的青石上,也落了“世外”两字。
“我很喜欢这水,也喜欢这鱼。”苏策亦坐在窗前,微笑的脸上没有半点客气。“没有想到你真会等我,而且还等了三年。”
“你不自责一下?”项离脸色微怒,显然真是等得着急了。
这三年之中,他走遍了凉州城里每个能消遣时光的地方,却发现越是如此越是觉得难以忍受,明知道对方并没有给出明确时间,却不敢离开半日,害怕就此错过了本该十分渺茫的机会。“你不知道,凉州城里那些家伙真的很无聊。”
他面色虽然如此,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西海传来苏策开始动身的消息后,他就命人将院子仔细打扫过了,然后天天候在门前,从早晨到深夜,不敢离开半刻,甚至连午膳都是在门槛上坐着用完。
最终等到对方入城之后,甚至有些茶饭不思,直到昨夜见到人之后才终于心安。
如同他三年之前预计的那般,苏策最终被驿站赶了出来,只得来投靠自己。
“其实你也很无聊。”苏策开口说道。
南稚站在他的身边,垂首沉默着。
她并不认识项离,因为她被救入西海城之时,项离已经离开半年了。但是她知道项离的存在,因为苏策只在长墙北边救回过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这另外的那个居然会等在凉州城,一等就是三年。
项离无奈收起了脸上的佯怒,在这个认识多年的朋友面前,掩饰实在有些多余。在那双不过十七岁的眸子注视下,举世也没有多少人能藏住内心想法吧。
书案之下有他刚搬过来的两刀白纸。
上好的镜湖宣纸,洁白如玉,触之如少女肌肤,落墨不散不浮。
镜湖所产的宣纸分为三个品级,眼前这样的头品,每年也就出产十刀不到,半数要送进宫里,剩下那些又要被附庸风雅的王公大臣们瓜分,他竟然可以收集到两刀,已不能用难得两字来形容了。
“三年里我无数次提笔,想将琅嬛阁里见过那本《尘书》写下来。”他苦笑着,盯着最上面那张落着一滴墨痕的白色宣纸,开口说道。“结果三年还是这个样子。”
突然听到嫏嬛阁三字,南稚柳眉突然微微挑了下,表情微怔,转瞬脸上突然多出了些轻松,似乎是心中某个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
房中只有五人,其余两人是项家奴仆,这会儿只垂首躬身候在门前,根本没有觉察到她这点细微动作,至于坐在椅子上喝茶说话的两人,更是不会在意她的举动了。
小心拿起那张白纸,看着右角上那滴墨痕,苏策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一张纸能换寻常人家全年用度了吧。”
“我还是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项离并不接话,毕竟这点花费难以入心。倒是神情略见黯然,可见不能写出那本书的内容,对他打击颇大。
说完之后,他不经意之间抬起头,眼神在南稚脸上停了片刻。
苏策苦笑了下,放下了那张纸,重新端起了茶水。“运气好有什么用,我修行之资太过平庸了。”
“你要是个有过人修行天资之人,当日也不会直接落进了冰窟,在嫏嬛阁里摔得鼻青脸肿了。”似乎是记起了三年前的旧事,项离脸上神情瞬间晴朗,开怀笑出了声来。
柴院十分安静,坐在房中能听见窗外微浪撞击在湖边青石上的声音。声声入耳,可静人心。谁也不愿意打破这分美好,连门外仆人推门进来也十分缓慢,落脚轻灵。
进门女仆身穿红衣,一手捧着茶点,一手却有些异样的提着把古朴长剑。
将茶点小心放到茶案之上后,她对项离说道:“公子三年都没笑过了,今日真是变天了。”
“红姝,我在西海和你提过。”项离指着已侧站到身边的女子,开口介绍道。
柴院之中只有一个主人,女子自然该是仆人,不过这两人举止却并不像主仆,倒像是多年相伴的朋友。
苏策知道其中缘由。
当年将项离救回西海之后,曾听其说过,若不是没有带着剑侍红姝同行,也不会落到被异族追猎数十里无法脱身的境地。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所救之人原来是南楚项家子弟。
南楚项家举世闻名,并非那惊人的财富,或者分布在天下各城邦的柴院。而是因为二十年前,还在京中的宋雍携兄弟带帝师并三千禁卫出长安,剑指秦国数百宗门,意欲收各地宗门为秦国庙堂所用。
不过数月而已,各地宗门纷纷被破,宣布臣服于武帝所设立的太常司。
眼见这等不世之功将成,宋雍也是意气风发之际,帝师接到皇命回长安面圣。临走之际,叮嘱宋雍千万记得按计划行事,从小到大将秦国宗门蚕食。
可惜,当年宋雍不过十八岁,虽然做事比寻常少年老道,可行事终还是有些欠缺些火候。
在前将军白罡的劝说下,他领着大军与宗门高手前往项家总院挑战,意欲将这个以铸剑成名的百世大族收服,以威压尚在观望的余下宗门,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
这其中含了宋雍的私心,当时大秦国力始终屈居唐国之下,关键就在于项家为后者所铸造的兵器上。若能收服项家,大秦自然能称霸诸国。
那是场恶战,当事人都不愿意再提及,只在偶然的噩梦中再见尸累成山,血染长河。
是役,秦国禁卫全灭,随行宗门高手死伤大半而溃散,宋雍被俘。项家仅千弟子折损九百余,几乎被灭族。但尚能站立者却依然傲立山前,振剑高呼。
而后项家人收拢山谷中的残兵断刃铸剑万枚,皆沉于山中幽泉深处,世人称其为剑冢。
也是从那日开始,为补充族人的不足,从小对练的项家弟子开始选择贴心仆人为剑侍,在剑冢之中日夜苦修。
正因为如此,红姝站在项离身边才不像个仆人,更像个伴侣。
红姝走到苏策身前,屈身施礼道:“红姝见过公子,多谢公子。”
从成为剑侍开始,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终生都将成为项离的一部分。这是脱离不了的命运,亦是自己永生不变的选择。所以,她向苏策道谢,如同当初在荒原中被救的是自己。
“当年得到嫏嬛阁消息之时,恰逢剑冢秋雨剑出世。思虑再三之下,我家公子冒险独自前往西海,好在遇到了公子。”她屈身不起,垂首缓缓而道。
苏策看人待人向来都是凭借首面印象,刚才红姝进门开口之后那份爽朗,已暗悦其心,于是微笑伸手虚扶道:“不必如此大礼,你家公子可是认了我为大哥,这样做实在有些见外了。”
而后,又看着她手里提着的那枚三尺长剑。“好在,秋雨剑也拿到了。”
“九死一生。”项离想起旧事,依然是心有余悸。“我与红姝差点就天各一方地摆尸了。”
红姝脸上倒是平静,缓缓站起身后,又立到了他身侧,不再打扰两人说话。
项家擅铸兵刃,百器榜上半数神兵都出自南楚柴院。当年那场恶战之后,柴院化身剑冢,神兵的出世速度不降反增。
可惜因为山谷之中戾气太过旺盛,所以每每神兵出世之时都需要族中数百好手联手镇压才可收服。过程危险万分,稍不注意就会成为神兵祭品。
当初红姝孤身进入剑冢收服秋雨,其间过程不表,单是项离九死一生四字就已道尽了其中凶险。
“不说那些旧事了,咱们不是都好好的么?”项离的抑郁来得快去得也快,也是个爽朗直性情之人。“苏策,你真决定了吗?”
“不假。”苏策郑重答道。
项离亦是神情凝重,略微点了点头后,说道:“月前我已得了太爷许可,凉州柴院从此姓苏了。”
“不敢受。”苏策略微心惊,站起身来施以大礼。
项离倒是满脸轻松的笑意,拿起茶点咬了半块,含混不清地说道:“我虽然是庶出,可也是项家子弟,难道还抵不过这个院子?”
“明日起床,我就陪你去祖庙广场吧。”
这个项家子弟的做事风格,苏策已很熟悉,知道无法推脱,只得无奈接受了。不过再次落座之后,眉头却是微微蹙着。
“明日不行,得先去军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