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树枝条重重叠叠,不断抽来。藤叶细如甲,划破头面四体,伤痕累累。小羿顾不得这些,和逄蒙一道没命奔跑,眼前模模糊糊,不知是黑夜,还是汗水。天宫仿若救命怀抱,在枝叶稀疏处招摇。上气不接下气,两人连滚带爬登上白玉台阶。偏殿熟门熟路,不必再穿悬圃,直由大道,向金字门奔去。
小羿心乱如麻,死尸、怪鸟、密林、残月、黑暗、三女在眼前不断闪过。天宫好大,狂奔半晌无人影。喉头甜腻,胸中憋闷,不知名师兄的诡异“笑容”在眼前挥之不去。只盼速速回归屋舍,紧闭房门,抛躲乖戾,隔绝凶险……惶惶穿花海,遥望纯白无瑕的宫殿,小羿几乎要哭出来了。
“什么人!”将至正殿阴影中,忽闻低呼。小羿仿佛撞上看不见的墙,身不由己,向后弹起,“噗通”跌落花丛。
“哎呀!”逄蒙几乎同时摔倒。
窈窕身影,轻捷无比,静落三五丈外,浮云飞絮雪飘飘。
“你们两个……乱跑什么!”一声嗔怪,小羿抬起头来,薄纱影后,是瑶姬俏丽的面容。不知为何,神情颇怪异,似有几分尴尬,又似松了口气。
小羿哪顾得上分辨表情?翻身跳起:“林子里……师兄死了!三个怪女人又来了!”逄蒙也结结巴巴,讲述夜巡弟子遇袭之事。
心情震荡,惊惧交加,两人前言不搭后语。但瑶姬冰雪聪明,已猜出八九不离十,忙压低声音道:“快进去,禀告掌门师兄。我也去……寻仲鼓师父!”语罢起身,悄然款步便走。
“师姐!”小羿呼唤,“当心……”瑶姬回头,见小羿眼神焦急,火苗般跳荡,没有答话,匆匆远逝。
“快走!”逄蒙催促,向金蟾殿奔去。未到门口,乌木大门“吱呀”一声,十金乌昂首站立,华服映烛火,灿若满天星。
“你们两个,慌里慌张做甚?”
小羿已讲过两遭,再向十金乌道来,言辞便清晰许多。逄蒙惊魂未定,大声添附,引得早已灭烛歇息的弟子纷纷出来,越聚越多,听闻变故,皆面上作色。
“些小鬼道,至于怕成这样!”十金乌不悦,翻身回屋,换作精短打扮,手中兵刃寒光冽。
小羿记得,精卫闲时曾带他与逄蒙到金字门后方,游览斧钺阁,其间各色兵刃,琳琅满目,名字都叫不全。精卫道:“斧钺阁为我金字门独有,其他各门弟子赤手空拳,不似我等,可以金器防身。”至于为何称“斧钺阁”,精卫也曾提过——原本叫作“兵仗府”,十金乌嫌太过寻常,要弟子改名;弟子犯愁,后有人提议“既然掌门师兄用一对双飞钺,索性就以斧钺为名”。十金乌齿冷,说句“以偏概全”,却未反对。
“其实这名字很不恰当。”精卫评说,“世间斧钺原本极其笨重。师兄苦心孤诣,由长改短,由单改双,变为近战利器。使用时小巧玲珑,变化多端,左右开弓,连绵不断,犹似双飞燕子,故名‘双飞钺’……”
小羿此时见十金乌手中兵刃细瘦圆滑,仿佛两轮新月,想来就是精卫提及的双飞钺了——可真美,在微暗烛火照耀下,钺刃浅纹闪烁,流光溢彩。忽没来由地想:若能学会这门绝技,该有多好!自入天宫以来,这还是他头一遭动起修行法术的愿望。
“实沈、竖亥跟我走。”十金乌从容不迫下令,又袍袖一挥,俨然大将风范,“你们三个,过来!”
三位青衣短打的杂役从人群中挤出。天宫各门除去师徒弟子外,均有不少杂役,或为左近征来的农人、猎户,或为交战中俘获为奴的敌人后裔。青衣人包揽天宫琐事,间或也可修行些粗浅法术,日夜轮岗,随叫随到。
十金乌手指小羿和逄蒙道:“这两名不肖弟子擅自脱逃,不顾同门死活!先给我压起来,明日再作论处!”
仿若遥远雷声,低沉回响。小羿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擅自脱逃?不顾死活?这些罪名,在他孩童世界里闻所未闻,直如飞来横祸。迷迷糊糊,与逄蒙一道被人提起,拎至黑黝黝的屋舍,重重摔落。直到大门轰然闭锁,才想起竟没为自己喊声“冤枉”!
“师兄,这有点欠妥当吧……”实沈不忍,盯着远处渊薮般的黑屋。
十金乌冷笑:“谈这个,现在不是时候,解救放勋他们方为正事!”
实沈不再多言,翻身回屋,取来一只短戟,与师兄疾步向宫门外奔去。方才十金乌听小羿和逄蒙讲述经过,貌似胸有成竹,内心其实焦虑。早听重黎师叔提过三女手段高妙,也知放勋法术修为尚浅,定非对手——自重身份毕竟压不倒手足之情。
“务必小心应对,听闻敌人法术高强,颇为邪门!”十金乌边向外疾冲,边头也不回地叮嘱。
“多谢掌门师兄提醒。”两人同声答道。实沈、竖亥都是金字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但说来可悲,十金乌虽为后辈翘楚,师弟师妹却不成气候。就算其中法术最强的实沈,也只与世间一流武师相当,和木字门穷蝉、土字门夸父、水字门瑶姬、火字门长琴、陆终等青年俊才不可同日而语。难怪其他四门隐有非议之声,都说金字门算不得神道正派,“磨刀霍霍,上阵缩缩”。十金乌原本自视极高,暗忖高辛帝之下,无人可与自己一争高低,但同门不争气,总是不可小觑的劣势。
穿越宫门,十金乌方入野林,便潜息静听。打斗、疾呼之声隐隐约约,藏在月色虫鸣中,寻常人无法识别。忙率实沈等向那边冲去,须臾已到近旁。杀气凌厉阴寒,隔着重重密叶直刺脸面,十金乌不禁倒抽冷气——难怪心高气傲如重黎,都称她们“相呼相应,阴狠诡谲,难斗得很”!
心念及此,不禁向腰间摸去,要将双飞钺提前擎在手里。哪知右手刚触及冰冷钺柄,忽觉原本系紧的兜囊跳了起来。“不好!”十金乌暗惊,当即抽手——兜囊哗然裂开,单钺腾空,追着他抽退的右手,划出一道惨白月色。十金乌应变沉着,立刻拍击左侧兜囊,好在无甚异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单钺,砸向昂然飞起的对钺。只听“叮当”脆响,对钺直坠。十金乌探身抓起,飞钺终于双双在手。
未及喝问,眼前骤然迷茫,风沙飞散如惊涛,猛拍猛打!十金乌身形低伏,避开迎面飘风,左手钺扬起,正要向风沙来路砍去,心念忽动——风沙自左侧袭来,但遮遮掩掩的肃气,却从右侧透出。立刻转向,右手钺高扬,心随意转,手随刃出,钺未出手,却像划破凝滞水面,一道涟漪迅捷无比,向远方荡去。
风沙懒洋洋飘落,仿佛倏忽获得的生气,又被倏忽抽走。落叶丛中,“噼噼啪啪”骚动不已。
“好险!”十金乌暗叫。此番交手,已知对方乃土字门高手。五行之中土生金,故而修行土字门法术至极高境界,便可能触类旁通,与金相融。但心意相通并无实质作用——若要练到能够操纵金器,以为己用,法术精湛必非一日之功。这就好比要他十金乌去修行水字门心法,扪心自问,天宫之大,未听闻几人能至如此造诣。幸而对方法力仅够催动单钺,倘若双钺皆舞,自己稍不留神,怕要两臂尽失!
“什么人暗施偷袭!敢不敢出来,光明磊落对战?!”想归想,嘴上却不能服软。十金乌站稳脚步,朗声喝问,装作气定神闲。实沈、竖亥随之站定,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方才发生何事——掌门师兄怎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
前方寂静,别说答话,就连风声都听不到。十金乌等候半晌,估计对方偷袭不成,已然遁去。
“师兄,那边有响动!”实沈低声提醒。左侧林中,传来打斗之声远远传来,便是十金乌才入野林便察觉到的。
以这般耳力,若被方才高手偷袭,恐怕早就莫名其妙丧了性命。十金乌暗叹,只得再次提醒:“对手厉害,小心提防。”
越走越近,打斗、呼喝之声渐渐清晰。林中暗淡无光,黑得诡异。月色投落树叶间,却在半途停步不前。饶是十金乌目力非凡,也须凝神静气,才能从密密如织的夜幕中,看到十余步远跳动的身形。天宫弟子溃不成军,冯夷、叔钦躺倒在地,未知死活,梼杌、罔两坐靠树下,一个手捂肩头、一个紧压右腿,显然双双负伤。其余四五位弟子踉踉跄跄,眼看命在旦夕。放勋、挚、精卫与水字门姑射、土字门后稷、台玺背靠背相互防御,勉力与白衣女和灰衣女的凌厉攻势抗衡,形势岌岌可危。再远处,火字门陆终正与黑衣女缠斗——身形如鬼如魅,飞沙走石灵动如飞花,杀气隐而不显,定为刚才偷袭者。陆终明显不是对手,但脚步不乱,对战高手,依旧法术严谨,气象森森。十金乌暗赞:难怪都说,陆终乃火字门后起之秀,早晚赶超师兄阏(yān)伯、长琴,成为一代宗师!
“啊!”耳边传来放勋惊呼。他见白衣女袍袖挥舞,夹带阴寒水汽,迎面袭来,触之必受其害,慌忙躲避,却将后背留给灰衣女子。灰衣女站在七八尺外,立刻扬手,划过半空,燕山月似钩。放勋耳侧,树枝陡然弯曲,和着女人手臂姿态,凌空抽了过去!放勋躲避不及,被枝条扫中后心,飞至半空!
十金乌大急,纵身高跃,左手单钺逼退蹂身而上的白衣女,右臂将放勋紧紧揽入怀中。顾不及查看伤情,十金乌身形疾转,双钺同时飞出,分向白灰二女射去。高手环伺,十金乌本不愿兵器脱手,免为敌人留下可乘之机。但情势危急,二女跃跃欲试,间不容发,只能从权。双飞钺正如其名,穿花蛱蝶深深见,双飞燕子款款飞,直追而去。
“好厉害的兵刃!”白衣女子仿若游鱼,边好整以暇地赞叹,边伸手去抓。十金乌见清辉流玉臂,手未抓到,寒光已将单钺裹住。兵刃与人心意相通,十金乌忽觉触体微冷。一怔之下,急忙撤回,心知如若再耽搁片刻,便会被涌动的水雾层层叠叠裹住,说不定还会凝结成冰,那时再想收招,为时已晚。
“算什么厉害!不入流的把式!”灰衣女向来嘴硬。倒没伸手去抓,却趁十金乌与师姐过招之际,折断脚下野花,反手向单钺甩去。野花倏忽暴长,花茎蜿蜒曲折,搭上钺柄,花瓣如玉指,疾向锋刃合拢。
十金乌大惊——兵刃如果被夺去,可大事不妙!只得再度铤而走险,将刚刚收回的单钺掷出。这一掷,几乎用上毕生所学,心意贯穿,疾飞如电。耳边“唰唰”两声,野花茎叶齐断。双飞钺相傍相依,比翼盘旋,齐头并退归。十金乌正要伸手去拿,心底忽然一凛——双钺飞回的姿势隐隐有些古怪!双臂回缩,向后跃起,同时催动心法,要令双钺挑高。左钺立刻昂然,右钺却无动于衷,着魔般径向手腕袭来!
“又是她!”十金乌恼敌人阴险,闪身躲避。右钺从面前划过,风驰电掣。十金乌五指呈爪,“铛”地强行抓在半空。左钺则自上而下,猛向黑衣女扑击。十金乌同时跃起,毫不犹豫向黑衣女攻袭。双飞钺一在天、一在手,相呼相应,游龙戏凤。黑衣女迫于扑面杀气,丢下破绽百出的陆终,闪避向后方。
“哈哈,来了个厉害角色!”白衣女早站在旁边,怡然自得,品评敌人法术。
“师姐,事已了,犯不上与小辈纠缠,走吧!”灰衣女手捂肩头,仿佛被斩断的不是花枝,而是自己的手臂。
黑衣女避过十金乌攻势,闪向飘忽暗影中。
“好吧。”白衣女道,“该送到的已然送到,走吧!”
话音未落,三女齐刷刷隐入后方密林,转瞬踪迹不见。枝梢树叶皆悄然,仿佛着意将这番恶斗从林中抹去。十金乌大骇:三女来无影去无踪,真如重黎所言,法力深不可测,若再斗上片刻,自己恐怕也难以为继。
“啊呦……”怀中放勋呻吟。十金乌低头,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显然受了伤。忙轻轻放落,低头检视。放勋无力躺倒,却撑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凝望师兄,眼中满溢崇敬。还好,并无生命之虞。
十金乌这才安心。忽又想起三女说“该送到的已然送到”——此话怎讲?难道……她们到这都广之野,是为送什么东西?何物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不惜与神道动手?
风清月明,映射地下纷繁落叶,浓密粘稠的黑暗不知何时悄然褪去。想到黑暗,便记起小羿说林中还有死人——会不会就是遭了三女毒手?对了,小羿……“三只鸟追我”——他是这么说的,难道也是林中三女?若真如此,以其手段,想取孩童性命,当如探囊取物,怎会让他跑回天宫报信?难道所谓“该送到的”,就在那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