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迷楼台,浩渺徘徊,仿佛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天宫本就浩大,夜色遮遮掩掩,更添空旷。却不知这虚假空旷,暗藏多少心机筹谋、是是非非!
玄冥踏破轻雾,穿小径回到水字门中,立刻召唤仲鼓,将轩辕殿内情由细细道来。
语罢问道:“师弟,这事你怎么看?”
“师兄是说,要我门前往归墟,寻访白帝?”
玄冥黯然点头。
仲鼓沉吟道:“此事棘手。东海之外有大壑,海水倾注成归墟——向来只作传说,未闻有人亲往。至于蓬莱、瀛洲、方壶、岱舆和员峤五座神山,更在虚无缥缈间,想要找到,势必登天还难。”
“师弟。”玄冥不满皱眉,“你我兄弟,不必打哑谜。我是问:天帝不选旁人,偏要水字门往见白帝——这事,你怎么看?”
仲鼓一笑:“师兄的想法,师弟当然明白。师兄当年效忠玄帝,与白帝针锋相对,此去归墟,找不到五神山便罢,若果真找到,势必再生龃龉,更有甚者……”
玄冥长叹:“不错!想当初,愚兄在其位、谋其事,并虑日后变故。如今竟遭设计,进退维谷。唉,心有不甘!”
仲鼓尚未答话,忽有人敲门,羞羞怯怯三两声。玄冥唤句“进来”,只见窄缝开启,瘦小身影侧身挤入,却是叔钦。
“你来做甚?”玄冥奇道。自他拜入师门,便从梼杌修行法术,玄冥从未对这不起眼的少年有过半分关注,更无只言片语交谈。
叔钦窘迫毕露,趋近几步,单膝跪倒:“二位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免了。”玄冥摆手。
“弟子听师兄言,我门将选派人手前往归墟,探访白帝虚实。弟子不才,愿往效犬马之劳。”话虽得体,但气若游丝,明显心中没底。
玄冥莞尔:“你入门时日尚浅,此行千里之遥,恐怕不太方便。”
仲鼓也道:“这差事非比寻常,不知要遭逢多少艰难险阻。带你在身边,不说拖累旁人,若真遇上凶险,万一顾你不及,误了性命,如何是好?”
叔钦胸脯一挺,竟比方才平添几分勇气:“弟子入天宫以来,每与师兄师姐交谈,总感叹他们见多识广。我生于山村之中、养于农人之手,作别家乡前从未远游,眼界低浅,自惭形秽。弟子听师兄言:归墟乃天海之外,神人所居。弟子想,若有幸随师门同往,必当受益匪浅……不敢说为师门效力,但繁琐杂务,弟子任劳任怨,决不敢辞!若真遇到凶险,弟子心意已决——死生皆有命,半点不由人!朝窥玄奥,夕死可也,弟子必不拖累旁人!”
玄冥惊奇万分。再看叔钦,发觉此子身板虽单薄,但目光炯炯,面露坚韧,显然性格执拗。又想起无意曾听弟子提及:叔钦修行虽晚,天资却高,练功更像不要命似的,每日五更便起,夜半方歇,羞煞一众师兄师姐。再者,叔钦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远赴归墟,夜以继日,吃穿用戴、疏食饮水总要有人打理——这少年来自农家,粗笨活计,自然熟稔得很。
心念及此,玄冥慨然应允:“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听候召唤,正午出发!”
叔钦未料如此顺利,呆愣片刻,才想起拜谢,喜上眉梢地去了。
“师兄,明日便走?”仲鼓倒不关心谁与同行,只是如此仓促,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玄冥长叹,“拖延无用——只是,我一人挑几名弟子前往便可。你留在天宫,打理水字门大小事务,切勿松懈。”
仲鼓急道:“不可!往赴归墟,万水千山,师兄只身怎应对得了!我两人同去,彼此也好有商有量,庶几强过孤掌难鸣!”
“此言差矣。”玄冥起身,火光中,苍苍白发忽明忽暗,“师弟,自从重黎助玄帝‘绝地天通’,我水字门在天宫中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可曾觉察?”
仲鼓语塞。
“玄帝在时,我以天宫耆宿之尊,占尽先机——虽无人直说,水字门实乃第一大派。我非张狂之辈,也未曾假玄帝之名耀武扬威,但木秀于林,难免招惹嫉恨。”
“师兄为人谦逊,处事公道,有口皆碑……”
“人心难度!”
“师兄是担心……?”
玄冥走到窗边,怅望苍茫夜色,仰天长叹:“玄帝不念旧情,阻断天地交通,独自升天,逍遥自在,却将旧人抛躲脑后。可笑那重黎,平日眼高于顶,从不正眼待人,实是个糊涂虫!他以为与玄帝水火相济,劈天掣地,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却怎样?除去通灵大会,十年一次,想见玄帝,难比登天!可叹我等也受拖累,每况愈下。当今天帝出身木字门,与我门毫无瓜葛,自然没有另眼相待之理。这几年,木字门稳扎稳打,网罗不少英杰,隐然有后来居上之势。还有那金字门,出了个十金乌,竟一跃脱身旁门左道,显赫起来!师弟你想,若我俩同赴归墟,水字门该由何人照应?万一……万一白帝记恨当年夙怨,致使我俩迟迟不归,水字门不知要凋敝成什么样了!”
玄冥言辞恳切,仲鼓哑口无言,唯执手相看,正声道:“师兄推心置腹,我岂能不明事理,混淆轻重缓急?师兄放心,愚弟必不负重托,倾尽全力,维护本门荣辱!”
玄冥郑重点头,沉吟片刻,又道:“我打算带梼杌、伯益、台骀、叔钦四位弟子上路,你意下如何?”
仲鼓若有所思:“梼杌乃我门高手,法术精纯,虽不及瑶姬、姑射,亦堪独当一面。伯益为白帝玄孙,身份特殊;法术修为虽不出众,然博闻广记,对奇闻掌故、山川水文知之甚详,师兄将他带在身边,就像带了柄两脚司南。至于台骀么……年岁虽小,但自幼拜入师门,法术修为已有小成。况且台骀也出自白帝一系,见面三分情,师兄可谓用心良苦……”
“世道艰险,不得不格外用心。”玄冥苦笑。
屋舍外蛙鸣阵阵,花香萦雾色,脉脉透窗棂。屋舍内灯火昏黄,映得案几、蔺席都飘摇起来。
第二日,玄冥与仲鼓作辞,带梼杌、伯益、台骀、叔钦出宫门去了。瑶姬原本主动请缨,但玄冥说:“此去东海,必乘浮槎。大伙同舟共济,女子多有不便,算了吧。”
出发时,日正当午,沙海中热气蒸腾,教人片刻不愿迟留。叔钦按照玄冥吩咐,闭目静候,忽如掉落万丈悬崖,随即脚下湿漉漉,身上凉爽爽。再睁开眼,师父和三位师兄已踏水向岸边走去。头顶碧空晴翠,近岸莎草沉醉,远山积雪作白头,只待少年游。
玄冥一马当先,快步钻入竹林。叔钦想起不久前,从这里踏上修行之路,恍如隔世。钻出竹林,便开始翻山,山上光秃秃,怪石嶙峋,与先前来时,树高林深的景观大异其趣。
“师兄,为何走这边?”叔钦低声问伯益,“前往东海,怎不翻东山?”虽不认识道路,单从日影判断,叔钦也知身处天宫正北。
伯益见有人请教,立刻来了精神,摇头晃脑道:“我建木天宫有九丘环绕,九丘之间以水相络。这九丘分别是陶唐之丘、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参卫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
“你这弟子,会不会好好说话?罗里吧嗦半天,还没到正题!”前面梼杌听得心烦,转头骂道。
叔钦忙说:“没事,我正拟向师兄讨教。师兄见多识广,愚弟愿闻其详。”
梼杌嗤之以鼻,快走几步,到前面清净去了。
伯益眼望梼杌背影,似颇有些遗憾。随即憨憨一笑,继续对叔钦讲解:“师弟望文生义,以为东海必在正东,自当走孟盈丘——对了,你从雷泽过来,翻的便是孟盈丘了!只是东海虽在东方,入海却须经由东北,沿河水而行,也就是黑白丘的方向。然自黑白丘前往东海,必经九黎旧地。师父不愿节外生枝,所以干脆翻武夫丘,取道正北。虽有些绕远,总比遭逢共工余党好些!”
“九黎旧地?共工余党?”叔钦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这都不知道?”伯益好为人师,平日满腹经纶无人夸耀,如今遇上好问问题的师弟,兴奋得直搓手,“九黎就是逆贼蚩尤的地界!涿鹿之战中,先师黄帝大胜,蚩尤引颈受戮,九黎民子大多归降。不愿归降者向南逃窜,成为乱民——也就是如今的三苗。后来出了个歹人,叫共工,自称炎帝后裔,那些三苗乱民就被他聚合起来,搬到昆吾丘和参卫丘南……”
叔钦依旧不解:“炎帝后裔如何能召唤三苗乱民?”
伯益讲得起劲,唾沫横飞:“因为逆贼蚩尤曾为炎帝手下!哦,对了,共工乃后土师叔亲父。七十年前,共工与玄帝兵戎相见,后土师叔为天下计,誓为玄帝效忠,与共工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不周山一战,共工叛党中有不少后土自幼熟识的师兄师弟,被他亲手斩杀,也是义薄云天。不过……”忽然压低声音,“听闻战后,后土师叔仍不见信于人,天帝处处排挤,他……过得很不如意,这才四处漂泊,极少在天宫露面。”
“原来如此。”叔钦恍然想起初入天宫时见到的场景,“如此说,夸父师兄等被锁起来,也是……”
“对啊!”伯益兴奋起来,拍击叔钦肩头,险些教他摔落山石,“前因后果,你终于连起来了!共工死后,部下相柳、浮游心有不甘,纠结三苗乱民,四处闹事。先前重黎师叔南下,便是得天帝号令,追击共工余党。听闻火字门自黑白丘绕道,本拟先去九黎旧地摸底——九黎旧地一无所获,折返南下,不想竟遇到雷泽惨剧……”
“既然共工余党已然南下,九黎旧地还有何危险?”
“哎呀,扯远了,半天没说到肯綮……是这样,重黎师叔南下不久,天帝便听闻相柳、浮游在柔利之东现身,立即派火字门吴回次掌门率弟子北上。事前极为隐秘,鲜有人知,谁料赶到柔利之东,相柳、浮游竟踪迹不见。吴掌门铩羽而归,途经九黎旧地,反被叛军包抄,九死一生,才逃回天宫。天帝是以确信,天宫中必有细作,这才将夸父他们锁起来的……”
叔钦还要再问,抬头却见玄冥站在眼前,满面阴云。梼杌冷眼袖手,不齿旁观。
“你们两个,妄议天宫内情,胆子不小!”玄冥板着脸训斥,“后土师弟如何,小辈怎说得清——胡乱揣测,搅扰视听!如今在外便罢,若在天宫,被旁人听到,可知会引来多大麻烦?!”
伯益吓得缩颈噤声。
玄冥眼望伯益,叹口气道:“你这弟子,好就好在见多识广,坏就坏在道听途说。谨言慎行,为师讲过多少次,全当耳旁风!日后若再管不住嘴,早晚要吃大亏……”
“师父教训得是,弟子不敢了。”伯益俯首帖耳,像要钻进地里。
玄冥又对叔钦道:“刚才这些,稗官野史,姑妄言之姑听之,切莫再向旁人提及。”说罢,要梼杌将他领走,免得过会儿二人重又嘀嘀咕咕。
叔钦懊恼。才上路便惹恼师父,可谓出师不利。更教人郁闷的是,跟在梼杌师兄身边,总免不了冷嘲热讽。
自从拜入天宫,梼杌便被指作叔钦的入门师兄。起初还算尽心,将入门心法详尽传授,还鼓励道:“万事开头难,与无知、无觉、无定型的水心意相通,绝非易事,苦练月余、分毫未进者大有人在。不过,只要持之以恒,总有一日……”还未说完,却见叔钦面前那瓢水盈盈荡起波纹。波纹渐次纵深,有似飘风夜雨,白波九道流雪山,终于跳荡着,从瓢口溢了出来!
梼杌大惊失色。叔钦这心法,显已连跨两级,超越“心意相通”和“心意相尤”,到了“心意相存”的境界——甚至可说,已练到炉火纯青!不,根本不是“练”的……梼杌觉得,水字门法术,仿佛就印在这少年血脉里……想当初,自己苦练半年有余,小有所成,辄欣然窃喜。叔钦信手拈来,浑不费力,好不教人眼热!
从那天起,梼杌便格外在意。传习法术时,讲得晦涩难懂,答疑解惑中,故意三缄其口。但叔钦每每见微知著,触类旁通,修为依旧日进千里。虽然资历尚浅,已在师兄师姐中引起极大轰动,私下以“神童”相称。梼杌又羡又妒,心知不出半年,这少年必将超越自己,成为水字门一等高手。此番远赴归墟,梼杌被师父选中随行,起初心中窃喜:至少在此期间,叔钦无人指点,修道之路也该放缓些了,谁料……
叔钦走在旁边,心底也是五味杂陈。拜师以来,除头几日好言好语,梼杌师兄便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教授法术心不在焉也就罢了,还动辄恶语相加,偶有小错,说打便打、说骂便骂,无半分体恤。叔钦念自己根基尚浅,人微言轻,屡屡咬牙,克制要去找师父评理的冲动。这回主动提出远行,除去“开阔眼界”这番冠冕堂皇的道理,实是不愿单独与师兄留在天宫——梼杌乃玄帝之子,平素只有玄冥能镇得住,仲鼓都对他礼让三分。若能在前往归墟途中,向师父多多讨教法术,兴许回来时春风得意,便不必处处受制于人,谁料……
“你小子,来天宫才这几日,就打探起神道秘闻来了,野心不少!”果然,没走出五十步,梼杌便出言讥讽。
“师兄见谅,弟子只是向伯益师兄请教方位……”
“请教方位能引出这多秘闻,也算有本事。”一句话就将叔钦噎了回去。只得默不作声,乖乖跟随。好在此时,山路更加陡峭,梼杌也须小心谨慎,且将叔钦放过。叔钦修为尚浅,虽不用教人挟在腋下,如当初那般,依旧手足并用,攀爬十分狼狈。
“梼杌,你帮叔钦一把——这段路,怕有些吃力。”玄冥款步在前,头也不回道。
叔钦忙咬牙坚持:“师父放心,弟子没问题。”
“哼,倒有志气。”
当晚,众人择一处较为平缓的峭壁,息在山腰。叔钦忍住浑身酸痛,忙东忙西,替师父、师兄清出空地,给玄冥铺好草席,又赶去为师兄收拾。伯益和台骀力辞不受,梼杌却大喇喇抄手旁观。叔钦展开背囊,掏出浸过油脂的苇子秸,击石取火。饶是自幼生长农家,这些事轻车熟路,仍忙得满头大汗。
众人就火堆取暖,啃了些冷硬干粮,正拟睡去,梼杌忽对叔钦道:“走半天路,山风大得快把门牙吹掉了,晚上又嚼粗粝谷子——你怎不想烧些热水,教师父暖暖身子?”
叔钦面有愧色:“师兄教训得是,弟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忙将水烧开,伺候玄冥喝过,又端到每位师兄面前。
梼杌道:“天寒地冻,生一拢火怕不顶事,你怎不想先将铺盖暖暖,再教师父躺入?”
叔钦忙起身,将玄冥的铺盖搬到火边烘烤,又被梼杌拦下:“天干物燥,万一燎着,如何是好?出门在外不比天宫,烧坏还可替换——你将自己裹在里面,焐热不就好了?”
“多谢师兄指点。”叔钦也不多话,果真除去外衣,焐热玄冥和梼杌的铺盖,伺候二人躺下。
伯益看不过去,出言劝阻:“半日劳顿,叔钦想必更累,该休息了。”
“好,睡觉!”梼杌得意洋洋,钻进温暖如春的铺盖,吩咐叔钦,“晚上你须警醒,多起几趟,及时添火。若冻坏师父,唯你是问!”
叔钦连连点头,目光如炬。
梼杌刚要躺倒,忽觉臂膀钻心疼,是前日被灰衣婆娘砍中之处,想来日间用力过度,伤痛加剧。见师父闭目睡去,便悄悄对叔钦招手,向肩峰一指。叔钦暗叹,铺盖尚未焐热,便又钻出,顶着透骨寒意,蹭到梼杌身边,笨拙揉捏起来。
“疼!轻点!”梼杌抄手向头顶削去。
“抱歉,师兄。”叔钦低声下气,挪挪身子,想换个姿势继续。
“够了,梼杌,见好就收!也该教他休息去了。”玄冥忽道,双目交睫,却似乎明察秋毫。
“是。”梼杌不敢不从,只得将叔钦的手从肩头扫落,凑到耳边狠道,“都怪你吵醒师父,害我忍痛入睡。这笔账暂且记上,明天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