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久,小羿悠悠醒转。四周昏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记不起所经何事,只恍惚觉得还是不记得好……若记起来,天就要塌了。耳畔传来低沉呜咽,循声望去,只见身边一捧篝火烧得正旺,火光打在墙上,摇曳人影,一抖一抖,止不住的悲伤。
原来是同村四岳。比小羿年长五六岁,已为长身少年,两家相距稍远,平日交往极少。但小羿知道他天生巨力,一年过冬,有只饥寒交迫的花豹摸到家中,意欲偷羊。年仅九岁的四岳察觉异样,冲出门,抄起根柴棒与花豹搏斗。不仅成功将其赶走,自己竟毫发无伤。乡亲赞他小小年纪已成家中顶梁,如山岳般坚强,又因排行老四,故而“四岳、四岳”地叫开,真名反倒无人记得。
四岳速来性格沉稳,想不通为何在此啜泣。疑惑间,身边逄蒙呻吟起来。电光石火之际,空空如也的村子、残阳、融雪、柴门、血泊、地下黑影,一股脑袭来!小羿惊叫中直直坐起。
“醒了?”四岳忙揾干眼泪。
狂飙巨浪在体内上下乱窜,腥咸搅动,小羿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了出来。逄蒙本在旁边躺着,见他这般,也像被火烫了似的,滚到屋角,呕吐不已。直吐到满口酸苦,才先后止住——好在整日水米未进,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只觉腹内空空荡荡,心里却满满当当,不断上涌,渐渐盈润眼眶。四岳本就泫然,这时再受感染,也哭起来。三人相对痛泣,屋外风雪声暂无声。
天昏地暗,终于依次止住悲鸣,盯着篝火发呆。四岳最先站起,转身从门后端出筐柴禾,向渐渐暗淡的火里添加。火光被扇得高高低低,飘忽不定。
小羿抬眼问:“这是哪啊?四岳哥,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他本想说“你怎么没死”,话到嘴边,生生咬住。
“这里是巫观啊……”
“什么?巫观!”小羿和逄蒙一同惊呼。
巫观建在村角,位置虽偏,却比村中屋舍高大坚实,四面石壁,木门也厚重得很。此刻外面北风呼啸,屋里却不见一丝风影。村里百十户人家,有巫观却没有邑巫常驻。只有位游巫叫黄伯的,常在四里八乡走动,少则二三十日、多则五六十日便来住上几晚,村民有病医治、有灾作法。那黄伯整日笑呵呵,对孩子们和蔼可亲,但作起法来却像变了个人,忽而疾声高呼,忽而手舞足蹈,十分可怖,小羿对他敬而远之。巫观更是禁地,亲母说里面神鬼往来,专取人精魄骨血。亲父却说没有噬人神鬼,但非经黄伯应允不可私闯,否则一生身不由己,漂泊无定。
“我们……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逄蒙也吓坏了,颤抖追问。
“今早我进山打猎,追只大獐子,直到山洼那边才撵上。回到村里,天已经全黑了。我拖獐子走回家,结果却见……”
四岳说至此节,声音又有些哽咽,小羿、逄蒙也皆黯然。
“我找遍全村,家家惨遭厄运。唯你二人倒在一起——起初以为也死了,后见还有呼吸,但浑身冰冷、气息微弱。那时天寒地冻,雪下得大,须即刻运到屋里,生火取暖。可村中没有一处可以寄宿,这才想到巫观……事出紧急,料黄伯不会怪罪吧?”
“原来如此。”小羿说着,拉逄蒙一并跪倒,“谢四岳哥救命之恩。”
四岳忙扶起:“如今全村遭此劫难,只余我们相依为命——‘谢’字休要再提!”
三人沉默半晌,小羿道:“四岳哥,你看这事,该是何人做下?”
四岳摇摇头,片刻又问:“你二人何时回到村里来的?”
“日头将落未落时。”
“这样啊……”四岳缓缓道,“我四处寻遍,全村被屠,除去小豆子、风哥儿几个孩童倒在门外,几乎都死于屋中。本以为应是天黑后所为,现在看来,当在开火炊煮之时——大约就在你们回来前不久!”
一片静寂。小羿和逄蒙听四岳这般说,顿时百感交集,不知是该懊恼,还是该庆幸。良久,逄蒙才道:“四岳哥,你看,那些恶人还在不在村里?”
“应该不在了。我到处乱窜,恶人若在,没理由放我一马!”
“那……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回来也好!我就怕他们不回来。”四岳咬牙切齿,“天可怜见,若让我见到恶人,必手刃之,报仇雪恨!”
逄蒙见他面怒狰狞,连忙住口。小羿也不再说话,三人各想心事,不知何时,又昏昏睡去。
第二天清早,从巫观中出来。新雪已将旧痕遮掩干净,小羿觉得仿佛只做了场梦,此时推开柴门,又当是旧日和乐景象,不禁唏嘘。四岳带两人挨家挨户走过,见到父母亲人尸首,难免落泪。将尸骨拖出,一具具在村外雪地上摆放整齐。从天明干到天黑,累得小羿和逄蒙腰酸背痛,回到巫观倒头便睡。
四岳毕竟年长,见过村民生老病死,知道尸首当停放三日。次日便不急于下葬,带小羿和逄蒙到林中、山上走一遭,讲述如何设套、如何捕猎。小羿见状,便知他远行之意已决,问道:“四岳哥,你打算去哪里?”
“我想先去邻村看看。若神明庇佑,让他们逃过此劫,便四处盘查——想来大恶人总要行走吃饭,细细问去,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逄蒙问:“四岳哥,你这一走,我和羿哥该怎么办?”
“你且放心,村里人家尚有余粮,够吃些时日。我看你俩也会凿冰捕鱼,再用我教的法子捉些小兽,当不至饿死。算起来,再过几日,黄伯也该到了。黄伯向来心善,不会弃你们于不顾的。”
“四岳哥……你要当心。”想到分别在即,逄蒙黯然神伤。他与四岳本不熟,但经此一事,已成过命交情。
四岳劝道:“我们虽非兄弟,但同村之谊岂能忘怀?如今孤苦伶仃,不妨便作此生至亲!人若有心,岂在朝夕相见——即便天各一方,只要互相记挂,总有重逢之日……说不定那时,大仇得报,我们把酒谈欢,更比今夕畅快!”
言之在理,小羿、逄蒙都觉得心胸一振。
“走,回家!”携手回归巫观,煮黍米大快朵颐。
饭后,三人闲话,小羿问起当年勇斗花豹之事,四岳微笑:“当时年幼,不懂得害怕,满心只想‘莫教豹子伤了我家的羊’,放开手斗,并未思虑许多。”
逄蒙问:“四岳哥,你事后就没怕过?”
“也后怕过,但世事往往如此。你心存惧意,未战便已经败了。反之如果内心强大,即便实力相差悬殊,也会多几分胜算。”
小羿颇有感触:“四岳哥,我们此番遇上的大恶人,比当年花豹更凶狠阴毒数倍——遇不上便罢,如果遇上,你打算如何对付?”
“遇上遇不上,皆有天定。斗过斗不过,都要勉力一试!纵使失败,死而无憾!”
逄蒙听他说得豪气,虽心下不以为然,仍点头道:“预祝四岳哥遂心所愿!”
畅谈平生,直到月明星稀才倒头睡下。几日遭逢变故,三人已把巫观当成了家,只觉这里墙壁厚实、火光温暖,舒适安心,早将自幼听闻的禁令抛在脑后。小羿和逄蒙很快入眠,四岳想到即将远行,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半睡半醒间,忽听远方阵阵嚎叫,凄厉悠长。
一跃而起:“不好!”
小羿被他惊醒,揉眼问道:“四岳哥,怎么了?”
“有狼!”
“狼!”逄蒙吓得直直坐起,“怎会有狼?”
“怕是被村民尸首引来!”四岳边说边暗自责备。狩猎多年,早该想到尸首露天放置,必会引来野狼。只怪变故突然,忘了谨慎行事。
“那……那可怎么办?”逄蒙手足无措。村里孩童都知道狼的厉害,亲母打小便会吓唬儿女:“莫在外面玩到天黑——否则遇上野狼,啃得连骨头都没了!”
“蒙弟别怕,我去看看!”四岳说着,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微微推开,向外面望去,“不好,狼已经近了!”
屋外立刻狼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狼群何等警觉,推门动作虽轻,依旧觉察。狼嚎四面回荡,仿佛渗入石缝,真不知有多少围在巫观周边。
“快!”四岳跃回急道,“帮我往火里添柴,烧得越旺越好!”
小羿知道大凡野物,天性皆怕火,忙抢到门后,将柴禾抱到火边,一把一把往里扔。火光立时窜起老高,从门缝和高窗中向外倾泻。
小羿还要继续添柴,被四岳拦住:“省着点用!”
“四岳哥,这火……能挡得住狼吗?”逄蒙胆小,颤声问道。
“应该可以。”
“外面那么多死人,狼群怎盯住咱们不放?”
“小蒙子!”小羿狠狠瞪他一眼。
四岳用剩下的柴禾将门死死顶住:“我听老人说,狼天性嗜杀,但有鲜血,决不食腐。”看逄蒙眼里泪光闪闪,着实吓得不轻,又改口道:“不过蒙弟放心。狼又是天下最多疑之物。我们把门掩好,火烧旺些,狼群看到红光闪闪,不知深浅,定不敢靠近。只要耗到天亮,自会散去。”
逄蒙稍稍安心,但听狼嚎一阵紧似一阵,仍不禁头皮发麻。
也不知僵持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利爪抓挠声。
“不好!”四岳大惊,没想到群狼无畏,竟很快摸到屋边。
小羿急道:“四岳哥,怎么办!”
说话间,抓挠声陡然急促,听起来不止一头。巫观木门虽比寻常人家来得厚实,但柴木质地,哪禁得住轮番攻击?四岳劈手抄起柴棒,探向火堆。柴棒干得很,遇火即燃。四岳高举火把,定睛望向乌黑木门,心一横,向门后堆积的柴堆抛去!
“四岳哥,你……”小羿目瞪口呆。
烈火熊熊。四岳顾不得解释,忙将尚未烧着的柴禾抢到旁边,这时大火已将木门燎着,成了道火墙。
小羿恍然大悟:木门阻不住群狼,即便顶死,仍不过自欺欺人——索性铤而走险,引燃木门,兴许反倒更有威慑。只是这样一来,屏障全无,三人即将与狼群对面而峙,不禁悚然。
“轰隆!”木门向外倒去。火星四溅,浓烟滚滚,倏忽看不到外面情形,但没有狼即刻扑进,想必已然被烈火吓退。又隔片刻,烟尘略散,定睛向外张望,小羿立刻冷汗直流——天光渐亮,映着东方鱼肚白,恶狼密密麻麻,不下二三十匹!想来大雪封山,狼群捕食困难,早已饥肠辘辘,这时倾巢而出,志在必得。
“啊!”身后逄蒙吓得脸色煞白,“四岳哥,你不是说狼群……天明就会散去吗?!”
四岳再顾不得安抚,急道:“小羿,帮我加柴!只要火不灭,狼就不敢进来!”
小羿闻言,立刻抱柴添火,暗自庆幸:幸亏村民供奉勤勉,巫观干柴比寻常人家多积数倍,否则此刻哪有命在?又不禁担忧:柴禾虽多,却非无穷,如若火灭之际狼群依旧不散……不敢再想下去,偷眼望四岳,只见火光映在脸上,犹如天神威武,竟莫名有些安心。
少顷,天色更亮,狼群看得清楚。正对门口的几匹格外壮硕,恶狠狠盯住火墙,似乎随时准备铤而走险。后面七八匹体型略小,穿插跑动,像沟通各部的信子。小羿想起亲父说过,狼群亦有头领,进退攻袭皆由头狼调遣。
忙道:“四岳哥,能否辨出头狼?”
四岳定睛观看,只见中间偏右那匹格外高大,毛发乌黑,站得也更靠前些:“那只很有可能。”
“四岳是狩猎高手,能否试试将它拿下?我想,若重创头狼,狼群斗志便会被压下去。再耗到太阳高升,说不定真就散了!”
“好!”四岳摸出从不离身的弹弓,叹道,“我这武器太小,平日用来捕兔子、野雀……对付头狼恐怕力道不够!可惜我那硬弓,当日归来,惊吓中竟跑丢了。”
“不妨事。四岳哥,你对准头狼眼睛,只要击中,照样致命!”
“我试试!”
四岳摸出石丸,装上弹弓,在门前挑好位置,细细瞄准。小羿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求神告鬼。只听“嗖”一声响,石丸飞出,几乎就在同时,头狼“嗷”地怒吼起来——鲜血横流,原地打转,旁边几匹各自退远,齐声哀嚎。
“中了!”小羿兴奋大叫。
四岳面色阴沉:“不对,没有打中!”
果见头狼往来跑动,缓解疼痛,鲜血汩汩,却没有毙命。少焉,竟平静下来,依旧双目如炬。周边四五匹狼重又靠拢,狼首相抵,似在密谋报复。
小羿叹惋:“看来只击中头部,并未伤到眼睛。”
“四岳哥,它们要撤走了吗?”逄蒙怯怯问。
“不像。”
小羿道:“情况不妙。我们激怒头狼,说不定便要强攻!”
“也不太像——你们看!”
只见狼群四散,头狼跑远却回头,警觉观望,再欲偷袭已不可能。
“那几只狼怎么跑了?”
“莫不是回去搬救兵?”
“这么多狼……还有救兵?可如何是好!”
“也未必,我想它们另有诡计……”
“嘘!你们听……什么声音?”逄蒙忽然双手急摆。
四岳和小羿屏息凝神,在“噼啵”的柴火声外,隐约夹杂“沙沙”响动,似从脚下传来。随即旁边也“沙沙”响起,又一处,又一处……须臾四面八方都传来同样声音,犹似落雨。
四岳脸色煞白:“不好,它们在掏洞!”
小羿恍然想起亲父说过,狼不但会跑会跳,还会打洞。有人家把羊圈垒得老高,自以为稳妥,结果一夜过后,羊群踪迹全无。细细查看,发觉圈墙下方被掏出个大窟窿。狼由此长驱直入,挨个叼走。只是村中户户养犬,狼来得少,掏洞更不寻常,倏忽没有想到。然而此时此刻,群狼真真切切就在外面掏洞,小羿但觉自己就像圈中羔羊,眼睁睁任“狼”宰割。
四岳冲到柴堆旁边,顺手添火,又选了三根粗长柴棒,各执一根:“事已至此,无计可施。羿弟、蒙弟,咱们命该如此,多撑一刻便是一刻!羿弟守右侧,蒙弟守后侧,我守左侧,但有狼头探入——照死里打!”
“好!”小羿凛然应道。
三人站稳位置,留神静听。“沙沙”连响无处不在,声声敲击心头,教人不寒而栗。
“啊!”逄蒙突然惨叫,手指脚下。
四岳和小羿望去,却见狼爪刚刚抽回,“哗啦”扒出个大洞。狼爪挠拨,土粒决堤般落下,洞扩得飞快,片刻愣神,已大出三倍。须臾,狼爪收回,狰狞口鼻取而代之。逄蒙早吓傻了,四岳飞步抢上,挥舞柴棒,用力砸下!只听“呜嗷”惨叫,狼首缩回。
“那边!那边!”逄蒙又叫起来。
小羿顿足。原来自己分神期间,脚边也被掏穿!身后,刚被四岳击退的狼卷土重来。与此同时,墙角又隐隐出现漏洞!
“上啊!小蒙子,上啊!”小羿不顾一切大叫。
逄蒙终于反应过来,“呀呀”叫着,挥棒乱打。
三人左支右绌,四面敲击,无奈野狼实在太多,眼见是守不住了。四岳这边形势最危,有狼首已全部探入,咬牙切齿。四岳挥臂,柴棒狠狠击落,谁知狼早有准备,竟张口咬住,生生夺走!四岳想去门边再取柴棒,转头却惊呆了。原来就在三人合力对付掏洞群狼的时候,火堆已然暗淡。恼羞成怒的头狼矗立门边,蓄势待发,顷刻就要扑进来。
“啊呀!”
“啊呀!”
身后连声惊叫,小羿和逄蒙的柴棒也被狼口夺去,四岳仰天长叹:“羿弟、蒙弟,过来吧!”
小羿见白花花的狼牙处处闪动,明白大势已去,惨然道:“四岳哥,我们还说日后重逢、把酒言欢……不想永无兑现之时!”
逄蒙脸色煞白,几乎就要昏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四岳恨道:“可叹我仇人尚未寻得,就要葬身狼口!可怜你们年龄尚幼,也要相继赴死!天命如此,如之奈何!羿弟、蒙弟,四岳哥再护你们一回!”说着弯腰拾起柴棒,威风凛凛跨向门边,迎着头狼纵声高喝,冲了过去!
“四岳哥!”小羿和逄蒙同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