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映在刀锋之上,寒光毕现,仿佛直刺人心,仓促中不明就里。瑶姬猛然翻身,手托双腋,小羿仿佛凭空跃起,警醒时已立于地下。
“跑!”瑶姬低喝,拉起小羿朝巫观狂奔。
“咄!”一声呵斥,破空疾响直向背后袭来。小羿大急,脚下踩空,身子陡然飞起。瑶姬见不好,伸手一牵一带,借他扑空之势向前挥舞。小羿未及反应,已撞在破柴门上,将门砸得粉碎,随后“哇呀”叫着,摔了个狗啃泥,结结实实落在巫观内。
背后那人身法好快,片刻耽搁,已在瑶姬近前,双掌直向背心拍击。小羿惊骇万分,却见瑶姬以脚为轴,身体急速旋转,绿裙随风展,腰身如流水,开碑裂石的立掌便被轻巧避让。那人一击未中,随即变招,凌空侧转,双掌再次拍至。瑶姬无暇躲闪,右手画圆,左手居中,竟要硬生生接招。
小羿急得大叫:“跑啊!快跑啊……”
话音未落,只听“乒乒乓乓”清越不断,瑶姬身体微晃,倒退半步,那人却“啊呦”怒吼,双掌鲜血直流。原来瑶姬是水字门弟子,方才施行法术,须臾竖起一面冰墙。只是应招仓促,冰墙尚薄,未能将攻势全然挡住。好在那人始料未及,被碎冰利刃划破双掌,暂且退下。瑶姬就趁这喘息之机,斜身一闪,躲进巫观。
“不错!”身后传来赞许,原来是重黎,“危难中不忘救人性命,委实难得。”敢情他早被打斗声惊觉,潜在门内。只是重黎与仲鼓素来貌合神离,自然也不悦他这得意门徒,若非万分危急,实不愿出手相助。但瑶姬有勇有谋又有担当,倒教他颇为意外。
瑶姬方才先挡后躲已然耗尽平生所学,此时气喘吁吁,听师伯夸奖也只躬身行礼,“谢”字却说不出口。小羿忙从地下爬起,将瑶姬扶到旁边。
重黎款步出巫观,见方才偷袭之人已然撤下,面前清风明月,若非足迹凌乱,真看不出恶斗影踪,遂朗声道:“何方妖魔鬼怪,竟敢在此撒野!”
“呱呱。”两只乌鸦被搅扰清梦,从枝头飞去。
伫立半晌,没有动静,重黎料那人见识己方厉害,不敢久留,已然逃远,转身便要回屋。忽闻远处树林中阵阵鸟鸣,又见宿鸟惊起,不禁眉头紧蹙。乌夜啼声自巫观左右、后方相继传来,显然四面都有埋伏。心下暗惊,脸上却不表露,反倒安步当车,踱出几步,厉声喝道:“鬼道之徒,偏爱装神弄鬼!既人多势众,何不现身,光明正大一决高下!”他先前听小羿讲述遭遇,已断定来者身份。
小羿暗自叫苦,心道亲父亲母果然说得不错,这巫观轻易进不得!自被四岳哥带入巫观,险象环生、步步惊心,今夜情形看来格外凶险,直如被卷入惊涛骇浪,身不由己。
重黎功力深厚,几句断喝如春雷滚滚,向远方荡去。然而石沉大海,唯有树林深茂,月色不透,黑黢黢包藏祸心。重黎艺高人胆大,心想他既忌惮于我,不敢靠近,何不亲往一探?凭自己身手,总不至于吃亏。当即提气潜踪,便要向密林奔去。
忽然,巫观近旁传来一声阴测测冷笑。笑声虽低,静夜中传得却远,仿若冰针直刺,冷入骨髓。重黎暗忖:不想鬼道竟有这般人物,欺近巫观,自己却没察觉!然他素性狂妄,未曾把邪门歪道放在眼里——不过善作鸡鸣狗盗,端的是鬼道行径,来得正好!于是轻啸悠然,身形跃起,向冷笑来处纵去。
冷笑自巫观左侧传来,巫观高大,月色中投下幢幢阴影。重黎跃至此处,忽然风声急促,凌厉袭来。他早有防备,右掌向上一托,又向下一砍,只听空中“哔哔啵啵”的尖啸连绵,手到之处,闪过无数流星火花,煞为好看。须知重黎修行的是神道火字门心法,稍不留神被火花燎到,便有厉害后招,层出不穷。
偷袭之人见未击中,忙抽身后跃,显然怕被火花燎到。便跃入惨白月色中,只见白衣缟素,站不稳般左右摇摆,身体轻薄瘦削,直似纸人。再向面上看去,原来是个女人,哭丧脸、吊梢眉,嘴角下垂,说不出的晦气。
“邪魔歪道,报上名来!”虽然只过手一招,重黎已知对方实力不弱,虽未及自己,多少也有些来头。否则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气,决不屑询问。
“哼。”谁知那女人没有答话,冷笑中竟转头,自顾自走了。
重黎大怒,喝声“站住”,揉身攻向背后。那女人看也不看,只将宽袍大袖向后疾摆。重黎见敌人托大,恼怒万分,竟不避让,伸手去抓,哪知刚搭上衣袖,忽从袖口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五指成爪,向下猛砍。手掌映衬月色,直如无肉枯骨,皮肤黯淡,没有半分血色。女人手臂竟能暴长至斯!重黎大骇,翻身后跃,手背仍被划出五道血印。
女人未能拿住手腕,也颇惊异。她动念极快,五指迅速翻转并拢,随即依次弹出,五道冰棱破空,闪着寒光,向脖颈疾射。重黎早料到后招,双手交于胸前,作火焰飞腾状。只听“吱吱”几声响,冰锥相继炸裂半空,白烟落地,化为融雪。
“哈哈,名动天下的重黎,不过如此!”女人依旧没有回头,甩下一句冷嘲热讽的长笑。虽则是笑,听起来却与哭声无异,闻者悚然。
重黎恼羞成怒。他自成名以来,行走江湖鲜遇敌手,加之自视甚高,就连同门师兄都要避让三分,哪吃得了这眼前亏!方才确系轻敌,险些着了道。但从偷袭招式,已看出女人修的是水字门法术,胸中自有分较。
须知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水本是克火的。但所谓相克,便是相敌,对战中还要看谁功力更为深厚。若火字门功力更胜,则火反克水也属寻常。方才两度交手,女人皆用巧劲,并未硬碰硬过招,功力自然稍逊——只要多加小心,将她擒住当非难事!
心念至此,重黎伸手从衣襟里抽出一枚短镖,反手疾挥,破空而去。女人渐行渐远,暗中留意重黎举动。忽见抛镖,心下诧异:怎堂堂火字门高手,却用起不入流兵器来了?思忖之际,飞镖已到脑后,正拟闪避,忽闻一阵轻微的“嘶嘶”声,暗叫“不好”!原来飞镖乃金铜打造,重黎抛出时已用上法术,镖飞半空突然火起。火克金,金镖不耐高温,立时化为金水,飞散而降。
女人再要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中只能行险,反手背后,凭空连画三个圆圈。“噼啪”声仿佛雨打芭蕉,金水纷纷落在冰盾上,熔成筛子。此法与方才瑶姬躲避追袭所用招式一模一样,只是两人功力相差悬殊,使用效果大为不同——重黎法术精妙,竟只击破冰盾,未能伤身,比瑶姬只挡得肉掌,自不可同日而语。
女人逃过死劫,方要松口气,身后第二只镖已然破空,重黎人随镖至,同时扑来。女人长袖挥动,枯骨般的手臂如水流潺缓,积雪随风,月色下竟有番阴森舞美。雪沫漫天,金镖穿越中陡然起火,水火相博,腾起一片飘渺云雾。重黎视线受阻,身形顿了片刻,再去看时,女人已抢逃几步,遁向密林。重黎哈哈大笑,穷追不舍。
两人身法极快,转眼入林。这片树林本是村民拾柴伐木之地,树木不甚繁茂,但雪后天冷,枝头积雪、枝下冰挂,变作琉璃世界。女人穿林海竟轻车熟路,穿梭往来,不似寻常逃窜般张皇。重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此时若转身便走,难免有心生胆怯之嫌,日后落人笑柄。犹豫未决,又追出好远。
此时重黎已加上十二分小心,时刻留意身周动静,果然便在五步开外,瞥见左侧林中人影蛰伏,只待暗施偷袭。既已看破诡计,更恼贼人诡诈,于是先发制人,奔袭中忽然转向,身如滚石般硬生生砸向人影,同时劈手折断覆雪枝桠,心随意走,催动法力。一阵青烟过后,枝桠起火,火在雪上烧,煞为壮观。重黎以之为剑,直向阴影刺去。阴影见势不妙,挺身跃起,不退反进,也折枯木,举手格挡。
“着!”枝桠相触,两人同声高呼。
却见重黎手中树枝高挑,火焰陡升,跃上人影手中枯木。对方哈哈大笑,枯木脱手,径向面门抛来。重黎临危不乱,以攻为守,火枝随即掷出,后发先至,袭到人影面前。人影身形晃动,竟似凭空消失,火枝穿体而过。
这时,敌方枯枝已到近前。重黎本就是火字门高手,根本不把迎面袭来的火团放在眼里,伸手刚要去拿,心念忽动:“莫非还有暗招?”忙侧身闪避。枯枝呼啸,从面前擦过,直射身后大树,巨响劲烈,竟将大树穿出个洞!
重黎暗叫“好险”——原来那人是木字门弟子。五行之中木生火,因之枯枝能借重黎攻势瞬间起火,并险些误导重黎。其实杀招在木不在火——方才若伸手接取,恐怕刺穿的就不是大树,而是手掌了。
“何方贼子?如此狡诈!”重黎恼怒以极,厉声喝问,“暗施偷袭,非丈夫行径!”
那人尖声一笑,有如夜枭,极其刺耳:“我本就不是丈夫,暗施偷袭又怎样?”又是个女人。
重黎循声望去,距离虽近,仍只见暗影,看不真切。原来敌人身着灰色深衣,头戴面纱,又躲在暗处,影影绰绰。那深衣更是奇怪,明明寂然无风,始终飘忽不定,曲裾层层叠叠,迷雾般动荡,鬼气森森。
此番交手,白衣女人早已停下脚步,绕到旁边,又用阴测测的声音说:“妹妹,你来吧!”
重黎正要喝问,忽觉脚下劲风袭来,微带“沙沙”声,杀气毕现。他见招拆招,拔地而起,双掌生风带火,向下猛击。谁知风随火起,卷地沙尘竟扶摇而上,直朝下三路扑来!重黎双腿猛蹬,踹中身边大树粗干,转向旁侧疾射。只听“哗啦”巨响,头顶大片树枝被自下而上的风沙击中,断裂后凌空飞扬。
“重黎,看招!”灰衣女子见到机会,双臂舒展,衣裙遮天蔽月,挥洒开去。半空枝桠似得了号令,忽然齐刷刷向重黎压落。
重黎身在半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但他临危不乱,双臂抱胸,催动心法,身体急速旋转,半空白焰迸发,竟生生成了个火人!枝桠劲头虽猛,总敌不过烈火阻隔,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爆响,纷纷化为焦炭。重黎急转直落,稳当当立于地下,火光随即熄灭,气定神闲,周身毫发无伤。
虽则神色如常,重黎实已震惊。没想到林中埋伏着如此厉害角色,孤身涉险,确有些冒失。但他惯走江湖,见过大风大浪,危急中反倒激发斗志,豪气冲天,略微定神,便踏步上前,喝问:“什么人?”望向第三位偷袭者。
却也是个女人,衣裙如墨,黑夜中几乎不着痕迹。再向脸上看去,心头一跳,但见眉眼口鼻平常,却说不出的怪异。女人听闻断喝,同时转头张望,重黎恍然大悟——是表情!女人面部没有一丝表情,神色木然,眼中空洞,虽然望向这边,却仿若目光平白受阻,并未真正看到自己。重黎侧向跨步,女人随之转头,眼珠依旧纹丝未动,神色一同枯井,阴森可怖。
“好俊的身手。”白衣女人早已回转,用阴测测的声音说道,“我们姐妹三人联手,竟没有伤到,不愧是颛顼门下高徒!”
重黎听她直呼恩师名讳,怒火中烧,怒道:“何方妖孽?我恩师名讳,岂容轻慢提及!”
白衣女答:“先前你问名号,我没有回答,是因姐妹没有到齐。现下已然相见……”
灰衣女接口道:“现下已然相见,却也不必说了——反正你将死之身,知与不知无甚分别!”
重黎冷笑:“好大的口气!”
白衣女又说:“若论单打独斗,我们不是对手,但现在姐妹齐聚,你再想讨到便宜,却也不易。”
“纵然你三鬼同上,我重黎何惧之有!”
“那就不妨赌上一赌。若你能在我姐妹联手之下避过十招,便算我们输了,你愿走便走,我等决不强留!”
“笑话。方才若非阴损偷袭,何以能挡我一招半式?妄谈‘十招’,真自不量力!”
灰衣女哈哈长笑:“自不量力也好,言之有据也罢,你敢不敢赌?”
“妖魔鬼怪摆明与我为敌,却假惺惺来问敢与不敢,实在好笑。只怕敢与不敢不在于我,却在你等心中!”
“便是要问,若你肝胆俱裂,立时引颈就戮,岂不省去我姐妹诸多麻烦!”灰衣女说罢纵声大笑,惊起头顶一片宿鸟,急飞而去。
说是姐妹,其实性格迥异。白衣女说话阴寒透骨,然情理尚通。灰衣女不仅声音凄厉,言语更狂妄不可理喻——重黎着恼,冷脸不再答话。最诡异的是那黑衣女,自始至终冷面冷心,连裙边、袖口都纹丝未动,灰衣女仰天大笑时,她也无动于衷,直如一尊石像。
这三人法术精深,行事说话又处处透着邪门,重黎实不愿与其纠缠,于是双掌微翻,气运指尖。倏忽十指烧灼,空中响起轻微爆裂声,踏步上前,便要强攻。
“慢着!”白衣女忽然退后,对重黎露齿窃笑,“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她不笑时是哭丧脸,此刻笑起来,眼角眉梢依旧下垂,唯有口唇嫣红胜血、牙齿惨白如骨,衬在脸上,更添诡异。
重黎稍怔,果听到林外寻衅斗狠声远远传来,正是巫观方向!
“糟糕!”重黎大惊失色。不想自己争强好胜,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弟子性命堪忧!懊恼焦虑,无心恋战,转身便要奔回。
灰衣女格格倩笑:“着什么急呢?第一招来了!”
语罢打声呼哨,与白黑二女并肩跃起,齐向重黎扑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