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呼啸,席卷全身,小羿魂飞魄散,五内俱焚,本能躺倒在地,连连翻滚,哀鸣似狼嚎。那火实在邪门,任凭如何翻滚,不但未见熄灭,反倒越燃越胜。耳边热浪喧嚣,恰似方才女人癫狂笑语。
忽然清凉雨丝洒落,眼前云蒸霞蔚。小羿终于“呼”地喘上气来。火影来去匆匆,似乎只遇几滴甘霖,索人性命的烈焰转瞬间消失于无形。小羿猛烈咳嗽,四肢、头颈剧痛,想来多处已被烧伤。好在镇静下来,觉得行动无碍,当无性命之虞。
抬起头。一名男子正俯身将他揽在怀中,细细查看。男子看不出年岁,高颡深目,大颐方口,面色黑红,绝非常人。浓密双眉上挑,犹如两把尖刀,不怒自威。然而眼神清澈透亮,剪断秋水,教人安心。
男子将小羿放到地下,伸出骨节粗大的手臂,轻抚全身。小羿只觉冰凉舒适,方才钻心灼痛瞬时消解,百骸九窍都畅快起来,如沐春风。
“没事了。”男子嗓音粗重,语调却颇温柔,随即起身,面向青衣女子,怒道,“魃(bá)妹,你干什么!”
那被称作“魃妹”的女人正怅然呆望,忽闻这粗声粗气的喝问也不生气,反倒不自觉近前两步,柔声道:“应哥哥,你终于来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你……你当真要害死这孩子?简直胡闹!”
女人惨然怯笑:“应哥哥,我不如此,你还能来见我吗?”娉娉袅袅似少女娇羞。
那人被问得一愣:“就算如此,这娃娃是老头子要的人,你怎敢下此毒手?你女魃本事再大,老头子发起怒来,难道就不怕……?”
女魃摇摇头,对警示无动于衷。
男子见状,又谆谆教导:“魃妹,你太不知好歹。老头子的意思我昨晚已和盘托出,你当明白关节所在。这孩子死活不打紧,可若误了老头子潜心谋划,你……”
女魃一直低头不语,似乎充耳不闻,忽然自顾自问道:“应哥哥,临行蜜语,你可是认真的?”
男子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脸上滚烫,不敢正视两道灼人目光:“魃妹,昨夜你催逼太甚,我本想……本没想教你伤心,但你抓住九天玄女之事不放……”
“又是玄女!”女魃暴怒,“每次说到这里都是九天玄女,应哥哥,你的心让她吃了不成?”又骤然温柔,“应哥哥,我答应帮你,是希望你我携手,相伴左右,不是怕了老头子……应哥哥,我好想与你如同梁上燕,朝朝暮暮能相见……”
男子大为尴尬,侧身假意观察四周,实则避开女魃狂乱痴迷的眼。
女魃意犹未尽,声音转而低沉,如泣如诉:“应哥哥,想当初你我并肩作战,斗风伯、败雨师,杀得蚩尤九黎叛军丢盔卸甲——应哥哥,那些年潘鬓厮磨,难道你都忘了?后来你我上天无门、落地无根。本想就这样也好,能与你缠缠绵绵,终此一生——应哥哥,我这番心意,你明白不明白?”
“魃妹,你……越说越离谱了。”那人急道,见无可躲避,索性转回头,直与女魃对视,“这多年兄妹相称,我对你何曾再有非分之想?当初在先师麾下,你助我、我助你,是尽同门之义。魃妹,你想歪了!”
“哈哈,我想歪了?”女魃忽然怪声大笑,与方才柔声细语判若两人,“你先前是如何对我说的?‘自己不便露面’,要我出手——那时怎不提‘同门之义’?却说什么‘这些年,从未忘记你的好’,说什么‘此次归来,遂你心愿’!昨夜我要与你亲近,你却说‘神道未清,无意男女’……出尔反尔……应哥哥,被人家骂为‘鬼道’,你说是有理还是无理!”
女魃学说男子语,故意瓮声瓮气,颇得神韵。小羿不禁“噗嗤”笑了。两人已把这山野顽童抛在脑后,此刻齐转头,一个羞恼尴尬、一个愤恨难平,吓得小羿低头缩肩,再不敢吭声。
男子面红耳赤,透过黑亮皮肤都看得清楚:“你疯了!我不跟你胡搅蛮缠。无论如何,这孩子,你不能伤他。否则……”
“否则又怎样!”
“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
“不念旧情!”女魃冷笑,“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语出未老,身形晃动,左臂衣袖暴长,云里雾里向小羿挥去。小羿“哎呀”低头躲避,只听耳边“哗啦”一声,男子单手成爪,将那半只衣袖生生扯落。
女魃浑不在意,右臂运气,衣袖以同样路数向小羿袭来。小羿低头刚要躲避,忽然警醒,大叫提醒那人:“不要……”
已然晚了。葛布断裂,右侧长袖亦被扯脱。女魃左右衣袖尽失,青衫无所牵挂,登时垂落,松松挂在腰间,只余一抹嫩色肚兜,香肩白皙,宛若远山头上雪。
“哎呀!”男子臊得急转身体,背对女魃。
女魃咯咯笑道:“应哥哥,你怎不看我了?”揉身高高跃起。风声骤降,热浪滚滚,灼人口鼻,眼前红光大胜,犹似扑面而至的晚霞。男子头不回、手不举,依旧背对女魃,失魂落魄,任由狂风吹袭。
小羿急得大叫:“当心!”
飘风忽止,女魃硬生生收住身形,轻轻落在身后。
“应哥哥,你果然不忍与我动手。”女魃轻叹,双臂环在他胸前,娇小苍白的脸便要贴靠背心。
男子浑身颤抖,一把将她推开,指向林深处断喝:“什么人!”虽只三字,却将方才儿女情长化作春雷滚滚,震得小羿耳中作痛。手指处疾风厉冽,枯枝老干纷纷折断。
“如此好戏,怎不演下去了?”
林中有人款步前行,小羿当即惊喜叫出声来——重黎!身后五六条人影,纷纷现身,正是瑶姬等天宫弟子。逄蒙胆小,跟在最后,但见己方人多势众,也露半张脸。
原来重黎与林中三女鏖战,起初形势艰难。重黎心系巫观安危,几次想要脱身,都被三女拦回,索性全神贯注于眼前恶斗,施展十分劲力。三女渐渐不支,几次遇险。她三位打小共同习艺,配合默契,心意相通,都想“缠斗多时,巫观那边的事想来已经办成”,忽然同时跳出圈外。
白衣女哈哈一笑,刺耳之极:“今日暂且饶你性命,我姐妹尚有要事在身,没工夫与你厮闹!”
灰衣女道:“日后若有机会,再来取你项上人头。”声音凄厉,如午夜寒鸦。
黑衣女依旧默然不语,神情空空如也,犹似死人。
语罢,三女各向身后飘然而去,轻捷超逸,绝似飞鸟,转瞬踪影不见。深林雪海岑寂无声,若非足迹凌乱,直如一梦中。重黎有心追赶,但实在惦念巫观那边,分身乏术。顿足懊恼,终于转头向来路奔行。
巫观前战斗正酣,仲鼓已杀成血人,兀自大开大合,法度森严,劲力如滔滔江水,真名门风范。瑶姬身影灵动,臂腕翻飞,腰肢款摆,法术流转自如,溪水流潺缓。自己那三位弟子却无这般气度,陆终和女丑被人围攻,背靠背防御,早已气喘如牛,左支右绌。长琴稍强,却也步履凌乱,败相尽生。
重黎长呼怒喝,加入战团,势如山火。只听鬼道之徒惨叫连连,形势立转。众弟子见师父杀回,士气大增,渐渐转守为攻。
鬼道中有两人正与仲鼓拚力,见势不妙,虚晃一式,向后跃起,撮口为啸,对众人高呼:“师父说过,重黎归来不可恋战——撤!”
众人立时响应,作鸟兽散,分向四面八方遁逃。有人想将先前被女魃摔死的两位同伴夺去,重黎手臂暴长,火线贴地掠来。那人吓得接连后跃,再不敢逗留,飞也似地逃了。
酣斗至此,重黎虽法力高强,也已强弩之末,无意追击。绕巫观四面巡行,确认敌人尽皆撤去,便回到弟子当中,背倚外壁,调整气息。长琴、陆终和女丑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瑶姬顾不得休息,端出一盆水来,扯下半截袖子,为仲鼓擦拭全身伤处。
重黎只歇片刻便已恢复劲力,向前跨出半步,手指徒儿,厉声道:“你们三个,学艺不精,致使今日险情。若非鬼道之徒法术稀松平常,早已身首异处!回去各自加紧训练,半月为限,再来考究法术——谁没有长进,就再别认我这个师父了!”
三人都惭愧低下头去。
重黎又对瑶姬点点头:“你这徒儿……不错。”他为人倨傲,平日极少称许旁人门下。今夜两番夸赞瑶姬,只因弟子太不争气,心中委实不愿。
瑶姬起身,盈盈拜倒。
“不过你这师父么……堂堂水字门次掌门,怎如此狼狈,还不如门下徒儿!”重黎又道,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仲鼓也不生气,被瑶姬搀扶着缓缓站起:“惭愧,惭愧!愚兄半夜无眠,出门想盘查村中惨剧,谁想却着了暗算,竟至负伤,险些贻误大局——师弟责备得是。”
“原来是偷袭。”重黎沉吟,“你可看清是何人身手?”
“这……”
“师……师父!”未及仲鼓答话,女丑忽然翻身跪倒,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去救羿哥!”
“你说什么?”
逄蒙也从巫观藏身处奔出,跪到重黎脚下:“羿哥,他被那怪女人抓走啦!”敢情他胆小如鼠,先前死里逃生,后又亲见恶斗,吓得魂飞魄散。是以直到女丑提起,才想起小羿被虏。
重黎大惑不解。长琴忙将巫观中怪女人如何现身、如何抢走小羿、如何脱身重围等种种情由讲述一番。女丑心下着急,在旁边连催“快说、快说”,终于被重黎狠狠瞪视,不敢再开口。
重黎大骇:“这女人何时潜入巫观?竟无人觉察?法术之高,实在难测,但既而非我神道中人,看来又非鬼道之徒——怪哉!怪哉!向哪边跑了?带为师去追!”
众人起身,一齐向林中赶去。逄蒙心里千万个不愿意:林中黑黢黢,不知还藏有多少妖魔鬼怪,实在不想踏入半步。但如果不去,孤零零留在巫观,阴森可怖,似乎更为吓人,只得央求女丑携他同往。
“丑八怪!”女丑骂道,“带你误大事,你自己跑去吧!”
说罢便要上路。逄蒙急在后面高呼。重黎已逐出老远,听到喧嚣,又转回头骂道:“女丑,你若将他留下,再出差池唯你是问!”
女丑满心怨气,背起逄蒙,大步赶上众人,向林地疾行。身形跳荡,逄蒙在后背颠来倒去,苦不堪言。
怪女人去向易寻,不但足印浅浅,而且沿途冰雪消融,仿佛春天忽然伸个懒腰,在林中蹭去一道积雪。重黎暗自心惊:什么人法力如此强横,匆匆经过,便教身周变了天地?想自己也是火字门,但要做到这般,须耗费巨大精力,绝不能自然而然令法力流出,脚下却无耽搁。又或者,此人法力高强,已至匪夷所思,平日霸气侧漏,反倒须劳神费力,方可囿于己身?如此说来,不知追上后又将是怎样一番恶斗?自己还好,即便须臾难以取胜,也必可安然脱身。但弟子功力尚浅,若遭逢危险,不知能否分神去救?然而担心归担心,却未有半分退缩之意。一则平生从不轻退,二则已在仲鼓、众弟子还有外人之前下令追击,此刻回头,岂不颜面扫地?
这时,前方林中忽然传来女魃凄厉的高呼狂笑:“你们不是要留这孩童性命吗?我偏要教他死无全尸!”
重黎立刻放缓脚步,对仲鼓及众弟子道:“且在此等候,我上去打探。”
女丑急得险些哭起来,但师父有命,怎敢违抗?
重黎说罢,蹑足潜踪隐在树后。刚刚藏好,便听到小羿撕心裂肺的哀嚎。心有不忍,正要上前搭救,又见有人现身搭救。随后一番缠绵,重黎颇觉异样:“那男子样貌,为何隐然有些熟悉?”这般想着,便从树后闪出,向前抢上几步,想躲在近旁古木后面,细分端倪。谁知男子耳聪目明,有异常人,立刻分辨出来,厉声喝问。
重黎心中懊恼,但仍冷笑嘲讽道:“一场好戏,怎么不演下去了?”
男子定睛观看。只见重黎从林中缓步近前,步态扎实,气定神闲。明月清辉,洒落脚下,照亮面庞,器宇轩昂。疑惑片刻,男子“啊”了一声,飞身后纵,跳入疏枝阴影中。
便如白驹过隙,重黎已看清男子五官。且纵跃之态挥洒有如游龙,震惊之后,醒悟过来。
“啊,你是……你是……”
“看你办的好事!”男子并不答话,却对女魃怒道。
重黎早见到那衣衫半落的女人——想必就是长琴所说的怪女人。然而仔细观看,却陌生得很,既不曾亲眼见过,也不似有所耳闻的方外高士。女人却也转过头来,将他细细打量,冷笑划过唇边。
“重黎小儿,你好啊。”女魃将垂挂腰间的青衫松松搭在肩头,背向而立,浑不把他放在眼里。
重黎惊异喝问:“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名号?为何到巫观中抢这孩子?”
女魃正要答话,男子却一跺脚:“事已败露,还不快走!”说罢,转向林深处。
重黎怎能教他轻易脱身?立刻左臂一揽,右臂长舒,“呼啦啦”风声吃紧,那人前后左右立刻燃起熊熊烈焰。男子冷笑,脚步如常,竟自从火海中穿了过去,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哥哥!”女魃大急,立时就要拔腿去追。刚跨出半步,又想到一事,折回小羿身边,拾起落在地下的半截衣袖,从里面摸出颗光洁剔透的石头。
“好孩子。”女魃俯身,疼爱地看着小羿,似乎刚才要将他置于死地者,另有其人——又将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凑在耳边,“有人托我背着老头子,将这索命的玩意儿赠与你……也罢,若真造化非凡,日后必有用处。”说着,将那石头偷偷塞入小羿手掌。随后身形晃动,快如霹雳从火海中掠过。自始至终,对重黎等人视若无物。
重黎苦笑。饶是他平日自视甚高,看这两人身手,也知道追与不追皆为徒劳。况且自认出那男子面容,心里便涌起莫大疑问,仿佛被巨石压堵,寸步难行。
小羿苶呆呆攥着那块石头,不知所措。一夜两度命若游丝,关键时刻峰回路转,此时风平浪静,竟有些恍惚——若非手中那块石头,若非丑妹和逄蒙连声呼喊,向自己奔来,真怀疑皆为大难劫后,心底余悸!
“羿哥,你没事吧!”女丑奔到小羿跟前,捧起他灼烧后红通通的手臂,心疼落泪。
小羿大窘,忙抽手道:“不打紧!不打紧!”
“闪开!”重黎忽对女丑喝令,语调颇为严厉,众人都惊呆了。女丑牵着小羿臂膀,又看看重黎阴云密布的脸,犹豫再三,终于退下。
“你与那女人是何关系?她怎对你格外留心?”重黎神态越发严肃,小羿心中击鼓般乱跳。
“不……不知道……”
“不知道?”重黎逼近,眉头锁住漫天乌云,“你这孩童处处透着邪门——大难不死已然稀奇,怪女人特意将你从巫观里劫走,个中缘由你敢说不知?莫非与她有何密谋?又或者,与鬼道有什么联系?!”重黎越说面色越难看,缓缓提起右臂,似威胁再不如实作答,就要一掌毙命。
小羿手足无措,话也说不出来,连连摇头。
“师父!”女丑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长琴见势不妙,也忙进言:“那女人抢夺小羿,我们都看得清楚——小羿奋力挣扎,显是与她无甚勾连。再者,雷泽村惨遭屠戮,这两个孩子事关重大,也该带回建木天宫,细细盘问!师父,切不可操之过急啊!”
重黎知他说得在理,仍盘问再三,见小羿实在说不出所以然来,这才“哼”一声转头,大踏步向林外走去。女丑松口气,伸手要给小羿擦汗。哪知重黎刚跨出四五步远,忽又转身一跃回来,右掌如刀,径直向小羿面门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