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南转出街角的时候,眼泪已经擦干了。
情感是个奇妙的东西。涂南曾经很多次幻想过,他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冷酷杀手,面无表情,冰冷似雪,喝水只喝白开水。
但实际上他不是的,他是个人。
涂南还有些事要做。他要抓紧时间。
涂南提着个袋子,逆着人流的方向走。
高家着火前,整个城市都不敢看一眼。高家着火了,整个城市都看向高家。
涂南的步子看起来很慢,但实际上很快。少顷,他就到了一处很是幽静的区域。这里都是长的极高的树,此时太阳高高挂着,此处却还有很多地方都是阴影。
走进去,远远看见一只麻雀飞入一间院子,涂南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再近一些,院子前已经有了很多灰尘,院前的石阶上甚至有些泥土,这种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涂南赶快上前敲门,咚咚几声,院内飞起一大群鸟雀!
涂南心中担忧已经无法控制。
他正要破门而入,旁边突然传来惊讶的声音:“涂师兄!”
涂南听到这声音,转头一看,是个小脸圆滚滚,扎着,看两个小揪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此时正一脸震惊地看着涂南。
涂南认识这个孩子,脸上泛起笑意:“嘉乐,你怎么在这里?严夫子呢?”
这个叫嘉乐的孩子却好像没听到涂南的话,口中喃喃:“真的来了,哇……”
涂南五感灵敏,听到嘉乐口中言语,不解其意。
嘉乐却已经回复过来,对涂南问道:“涂师兄,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怎么都不来上课了?”
看来嘉乐并不知道高家的事情,涂南也没有告诉他的想法。他敷衍回答道:“师兄这些天有些事情。你知不知道夫子去哪了?”
严夫子在城里比较知名,嘉乐也在他这里开蒙。
嘉乐立即回答道:“前几天,夫子教我们读书的时候,突然就给我们放假了,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嘉乐脸上露出笑意。
“我回家后,特别开心。就是不知道为啥后来我想去上学的时候我爹不让我来了,而且还给我找了个新夫子。”
嘉乐小小的脸上大大的疑惑,接着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我不喜欢这个新夫子,他太难看了,没有严夫子好看!严夫子多好看啊,白胡子,还不打人……”
涂南赶忙打断嘉乐的抱怨,接着问道:“你后来有见过夫子吗?”
嘉乐听了,高兴地说道:“我见过,昨天我被那个新夫子打了手板,特别疼。”嘉乐说着,小脸皱成一团。
“我就想来这里看看夫子回来了没有。当时我就在门口看见了夫子!”
麻雀又渐渐飞回院子,涂南突然感觉到有些奇怪。
嘉乐没有注意,而是继续说着:“我看见夫子站在门口,连忙跑过去。谁知道夫子看见我,没有说重新开课的事情。反而是说要给你一封信。”
涂南心神大震:“什么?”
嘉乐看见涂南震惊,倒是笑了:“对,当时我也是这样问夫子的,夫子说你今天会来这里,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涂南心中突然生出奇异的荒谬感。严夫子怎么会知道他今天会回到这里的?怎么可能?难道?
很久之前,严夫子曾经教过涂南一种文字,如同鸟纹龟背,极为奇特,也不是现世通用的文字,甚至涂南根本没有听说过,当时涂南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嘉乐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涂南的想象:“夫子告诉我信在哪里之后,我一抬头,竟然看见严夫子飞起来了!”
涂南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还是不由震惊。
“不,不是飞起来了,而是……而是……就好像是走进阳光里,慢慢消失了。”
“涂师兄,你说,严夫子,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讲过的‘大隐隐于市’的神仙啊。”
涂南心神不定:“我也不知道……信在哪里?”
“在这里!”嘉宁走到院墙边上,指着墙角的一块砖。
涂南不解问道:“信?信在哪里?”。
“夫子说‘这封信只有你能看到。’”
涂南没有看到。但是,出于对夫子的信任,涂南又一次回想嘉宁所说“只有你能看……看!”
福至心灵。涂南心念一动,灵气如同触须般探入虚空。很快,灵气已经接触到那块平平无奇的砖头。
一道灵光直直射进涂南脑海。
看着嘉宁期盼的眼神,涂南说道:“我收到信了。”
嘉宁疑惑:“信?在哪里啊?”
涂南回答:“信只是一种载体。能传达信息的东西,就是信。我已经接收到信息了。”
嘉宁很明显没能听懂。
涂南指着那块还在墙角的转头说:“你把那块砖头搬回家吧。就放在家中,可能会有用处。”
嘉宁还是不懂。
涂南从南梁城中走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
他怀中那袋银子,他分了一点给嘉乐,以报他传信。
剩下的一部分他扔到查彬家里,在查家开门之前就已经离开,因为查彬说的那句话“我会给你立坟,让查文以兄事你”。
至于查家会不会因为这袋银子而发生什么,他就不再管了。各安天命,他只准备做自己认为该做的。
涂南脚步未停,此时太阳西斜,温暖的红色光芒从天空洒落。
黄昏是个危险的时段,此时的人都赶着回家,没有家的人看着回家的人,就像看着天上的太阳。
涂南看着南梁城。他已经走了很远,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能看到夕阳下的城池。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给与他温暖和安全感的城市。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心中是充满惶恐和不安的,人的安全感往往来自熟悉。
是这座城市给了他最早的安全感。
他的母亲,喜欢哭,喜欢抱着他哭,这些泪水流到他身上,给了他最早的慰藉,因为被需要。
然后是夫子,夫子是高大的,聪明的,即使涂南经常说些离经叛道的话,还是温和的看着涂南,涂南感受到被尊重。
师傅是对他最暴躁的,但也是最自如的,他们两个亦师亦友。
之前的很多时候,他很喜欢这座城市,他经常抚摸着城墙中的青砖缓缓而行,或者找个路口看着人来人往,叫卖,喧嚣,人生百态。
他很喜欢下雨天撑伞出门,听着雨点落下,击打在地面、房舍、行人身上。风雨少些,水淋淋的石板闪一片薄光,很可爱,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当时的他也能看到黄昏下的城市,巍峨,青色在红色下面发光,很温暖,很美。
但今天涂南遥远的看着南梁城,城门口还是有人来来往往,夕阳的霞光挂在城墙上,把原本青涩的青砖照的瑰丽。
今天的南梁城很美,暮色仿佛画上的颜色,一点一点晕染过来。炊烟袅袅,飘荡在城市上空。
很美,但只是美。
涂南这才明白,他所爱的不是城市,而是这城市里的一些人。能给予他安全感的,也只是这些人。
现在这些人都没了,这座城池,自然也没了。
涂南看了良久,转身走了。
太阳在他的身后慢慢沉入地平线,身后的城市依旧活着。风吹过来,穿过山林,掠过黄昏下的人。
涂南扎起的马尾被风吹起,腰间半把断刀轻轻拍打,风缓慢地流淌着,身影慢慢移动着,在这寰宇中,就像一粒被风吹起的沙子。
也是唯一的一粒沙子。
生如逆旅,一苇以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