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路,神镜突然抬头,对着无人的道路问:“睿王,您听到了多少?”
少年王低着头现身,强撑着威仪却有些孩子地气虚:“都听到了。何如?”
神镜抚摸着朱雀璧,叹了一口气:“做你认为该做的吧。夜宴丝竹已起,我也该去面见吴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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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灯亮了,歌舞已起。容貌过于清丽的少年猎人像只鹞鹰一般踞坐在藏经阁的顶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整个佛寺的人流,也观察着神镜的表演。瓦片声微动,他本以为是瞭望的同伴,回头却看见——“我有一壶好酒。”杨浚笑笑。
“我从不饮酒。”白直接明了地说。
杨浚耸耸肩,露出一副“你这样还怎么让人进行亲切而友好的交谈”的表情,“交个朋友,猎人都是这么难以交谈么。——等等,你该不会又说,猎人不交朋友?”
白悬鵺往下面灯火辉煌的乐池里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异常,赤颍子和玄枭也在盯着动静。他转过脸,目光真诚:“你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当他抬清澈的双目,世界就好像月亮升起那样被照亮。
杨浚晃着长腿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并排坐下,这是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你的本领很好。你们,都是这么说话吗?”
“你们?”
“猎人……城之人?”杨浚试探道,他看到白悬鵺似乎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的表情或者是警惕,放松地晃了一下腿,“我们中原人习惯先寒暄一下,聊一下天气阴晴啊,云啊月亮什么的。”
“今天初五。”
“……好吧。——等等,你是故意的?”
“呵……”
“等等,猎人不应是高冷神秘、一言不发么?”
“那睿王岂非应当王室贵族、高人一等么?——我一直以为你心中只想着齐国公之事。”
“随便聊啊……我内心很难。”
“有那么难吗?不过是做个决定而已。实际执行的难度自然会交到猎人手中。”
“要说实话吗?我觉得很难。成败和未来的走向很难预测,所思甚多。且我常想,我真的有权力做这个决定吗?如果反而给吴国带来混乱呢?如果我不是杨氏的血脉,而只是一个南吴的百姓,我还有这个权力做这个决定吗?又是什么把我抛在了这个境遇之中了呢?”
“这想法已经很清谈论玄了。”
“你在嘲笑我吗……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你们猎人城凭什么以杀人为生?在任何文明和有统治秩序的状态下,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的第一条律法。你们这样做,杀手们不会自相残杀么?”
白悬鵺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杨浚的脸,他的眼睛像被灯光聚射那样亮了起来:“你是认真地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你好像也不会随便聊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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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法**
白悬鵺:
首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善见城有自己的律法,善见城的公民不得自相逐杀,否则也适用于你们类似的刑罚。除非公民自动放弃善见城公民权,此时成为“外邦人”。外邦人不需要履行善见城公民义务,但当他的名字出现在竞拍集市上时,也失去了生命权的保护,可以作为猎物被逐猎。只有一种情况得到豁免,就是当外邦人身处猎人城之内时,他的生命权和猎人的生命权是平等的。(因为进入猎人城就达成了“同时”。这是杨浚后面能够在猎人城苟活的法律先决)
第一个问题。
杀人偿命,看起来是人类社会的天经地义,但就大唐崩塌、诸侯割据的这数十年来,真是如此么?无法执行的律法即是不存在的律法,纸上的法、泥板上的法,都不是法。
想象两个猎人相遇,他们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只要有不战的可能,就应当尽量不战;一旦选择了战斗,要保证自己的生命,就应当采取一切手段方法和一切可利用的,使自己获得胜利。一切皆可允,这就是完全的自由。
而如果是一群猎人,大家都这么想,那么在所有人都没有把握、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情况下,会变成,他们会放弃这一切皆可允的完全自由,以达到相对和平。他们让渡出来的这一部分自由,将由众人的巨灵所持,代为执行。杀人不再被可允,巨灵成为偿命的执行者,法因此产生和被执行。
善见城有善见城的巨灵;外邦人有所属邦国的巨灵,也即你们所说的家国。当外邦人进入猎人之城时,他暂时共享善见城的巨灵。这种情况之外,由于猎人和外邦人并不共享巨灵,只要外邦的巨灵无法凌驾于善见城的巨灵之上,对外邦人的猎杀就无法对猎人适用“偿命”的责罚,因为外邦的巨灵无法作用于猎人身上。这也是通常所见到的,两国交战,战败国无法对战胜国的杀人者进行有效的刑罚,乃是巨灵弱的缘故。
国家和文明的交战,某种程度上也是巨灵的较量。当世界列国邦交,他们会订立一些国际法,也是巨灵间相互妥协得到了和平。但猎人城在某种程度上与外邦是隔绝的,所以猎人城选择了不放弃巨灵的完全自由。
代价也是高昂的,我们的巨灵必须言出必行。那些被猎杀的,和被陶片和先知选出的对我们有威胁者。
一旦取得了名字,就绝不能失败。
因而,我们词语里的王并不是你们语言里的王。名义上的王并不是权柄的掌握者,要看巨灵在谁的手里。
猎人猎杀并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生存。
(哈姆雷特俄狄浦斯你们这群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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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应当,这不应当。”杨浚摇头。他站起来,挥舞着胳膊,好像肢体的动作能让内心的想法更多地展现出来似的。“如果真如你所说,人性任何时候都是向恶的,那岂不是变成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阿鼻地狱?人人自危、互相残杀。这样的状态又谈何自由呢?如果世间真的只是为了生存而斗争,因斗争而得到短暂的平衡,那只不过是为活着而活着罢了。就算推演的过程真是如此,你把世界的演化说得这样冰凉而合理,仿佛将世界描述得黑暗就能彰显你的智慧,就好像你的心灵也如此黑暗而冰凉一样?告诉我,这个过程你有得到任何的慰藉吗?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停了刀呢?
“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这样的事情我们见得已经够多了。可是即使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朝不保夕的东晋,思想上的丰富却愈加地迸发出来。我告诉你,清醒固然重要,可人并不是靠着地上的黑暗、地上的白骨活下去的,乃是靠着心中的光、神话和歌诗之中的应许之地活下去的。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人的心该是约黑暗麻木越好,越自私屠杀为胜,那你能否回答我,我们为什么还在要求公义、要求和平、追求被爱和被肯定、期待英雄呢?我们为什么会为了相逢而歌颂,为了别离而忧伤呢?
“诚如我闻,存在先于意识,你为什么只相信理性,而不相信比它更原始、更基础的情感呢?它不是也存在至今了吗?如果它对于存在是不合理的、不利的,那它为什么还存在于我们心灵的最底层呢?
“诗三百曰思无邪,曰适彼乐土。芸芸众生,自在具足!善恶都只是树干上的枝桠,王的责任,乃是用术和道修剪他们,引导人们朝向光明,去往理想之地,去往心中的乐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人类永远会为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而痛苦。造化这样造我们并不是让我去习惯忍受痛苦,而是用痛苦作鞭子,去策动我们实现理想!(自卑与超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一切自然法的基础;遵从内心,自在具足,这是我们存在的内因。如果每个人都追求上天对自己垂怜,人同此人,心同此心,人们都追求着上天的仁慈和公义。我不希望人人都为仇雠,我希望化敌为友!怀疑和猜忌是容易的,非轻信的真诚而坚定信任反到是难的。世道崩乱,就力挽狂澜、重建秩序;强权当道,就彰显公义、剪灭强权!守护一方土地的秩序,让生息在上的人们获得追求自由发展、完善自我和幸福的基本权力。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一点感想么?”杨浚挠挠头。
“没有。——谢谢你没对青女下死手。”
杨浚咧嘴笑了,他知道对方明白了他的求仁之心,而且没有责怪他:“你猜,若是我们动手,谁的本领更高?”
“不一样。你追求胜利,我只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付出结束任务。”
“这就是英雄和猎人的区别。你说曹操是不是真的想当汉征西大将军?我觉得,最初是想的。”可是不是每个拿着五色鞭的少年,都能撑到故事最后。杨浚变质然后重醒
“你重视公义和荣耀,但即使它们吸引我,也并不带来很迫切的渴求。”
“那你追寻什么?”
“真知洞见,来去自由。日月何以升,星辰何以落,万物因何起,洪荒何以终。”
“嗯,待我复兴杨氏国祚,我们就去游历山川、观察日月变化——对了你不是追求真知洞见吗,来来,男子汉大丈夫,杯中之物这关怎么能不过。”
“你们汉人不是说饮酒误事么?”
“你道听途说,就不是真知洞见。须得亲身经历,乃知其中真意。”国破家亡,理想破灭,重新握剑,铸剑为犁
(来来来这一段闲聊全是flag,他们也最终算求得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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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池中的令官尖着嗓子喊:“神女晋见吴王——”
华光璀璨的夜灯和烟火,映亮了楼下吴王党阴晴不定的表情和徐温微黄的眼珠。
“你相信预言吗?”楼上两人看着脚下表面的和乐和实际的对峙,杨浚突然问。
“人类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未来的信息,他们只会选择自己相信的继续相信。”白回答。
即使他们得到了真正的预言,也无法规避,因为对人类来说,时间线是收敛的,前一瞬的所有因,收敛于后一瞬的果,命运女神的布已经织好,只是从认知上来说他们经历了现在和种种选择的分叉路口而已。除非人类能够剪断命运女神的金线——光。()这段成文之后还是删了吧,世界观太反动,
乐池中央,盛装华服的神镜姬胸戴护心铜镜,怀抱朱雀璧,款款走上了须弥莲台。贪婪的目光从四处射来,集中在朱雀璧上。三岁孩童,抱璧过市。神镜姬仿佛懵懂,又仿佛早已洞察一切而不为所动,她朱唇轻启,吐出字眼。
“我乃八女族后裔,八女神镜是也。”
杨氏一族脸上都露出惊恐的暗影,只有年幼的吴王,虽勉强端着王的架子,却因孩童还保留的好奇之心面露兴奋,他看了一眼史太后:“八女神镜,你有什么能耐?真如齐国公之言,你能晓过去未来?那你猜猜锦盒里的桃子,有几个?”
八女神镜笑了:“只有核。(吴王面露惊喜)王上,但这是神镜凭借您的神情进行猜测,而且我并没有说是几个。这只是巫师神棍、贩夫走卒借以谋生的话术、手段罢了,真正的知晓未来,并不是指此事。”
“哦?你还有更大的本领?快快使都使出来吧。”
“好,请先容神镜为吴王祝福,得神启示,这片土地将国祚平安、黎民无饥馑,兵祸不加金陵,直至一甲子。”杨氏众人脸上露出阴影,这不就是说徐温的专权还能持续60年么?
杨浚在塔顶嗤道:“切!齐国公今年已然五十有奇,难道他要活到一百二十岁、还能披挂上阵不成?”白悬鵺只是看着神镜:“先知大人不屑于说谎,总导师大人说,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
神镜的祝福还在继续:“你们心中的敌人将会一代而亡——”
——徐知训面如死灰,他低声问随从:“是父亲大人吩咐她这么说的么?”
“朱雀啄玉,李代桃僵——”
——王党、权臣和摇摆不定的朝臣眼中都升起了惊恐。不安的喃喃声像丛林里的瘴气一样缓缓升起。
只有年幼的吴王拍掌高兴起来:“好!好!你怎么知道我吃的是李子!那锦盒里是李子的核儿!看来姐姐你真的是神人。”
神镜盈盈下拜:“多谢王上。我给王上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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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女族灭**
神镜:
北海之滨,昆仑以降,有族画面文身,能煅金琢玉,曰八女。
八女者,以女为王,祭祀天地。记忆由母传女,欲以百代不绝,以知过去未来。称先知。
先知传至八代,觉不能容于族中众人。何也?八代传百又五十年,其思想语言,差巨而异变。如先秦不知魏晋,夏虫不可语冰,小年不知大年。
族中有工匠,曰:可造盘,团团如完璧,镌刻先知记忆信息于上。选八位智者共为祭司(古典西方、现代西方、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埃及文化、巴比伦文化、墨西哥文化、阿拉伯文化),共享信息,共同决策,以期得最优解,可令族人传序不断。
(“他们做成了吗?”吴王问。)
几乎可以说做成了。实验出现了事故,最开始的实验者们丢失了身体实在,生物质流浪于时间缝隙之中,意识沉入了记忆全集的潜意识之海。但是他们再次实验的时候发现,事故的残骸可以以某种形式与先行者发生信息沟通,虽然这种沟通并不可靠。于是他们选择启动沟通机制,以期得到记忆全集中的信息指导。
八女族不知道是这些信息确实起效了,或者只是安慰剂作用。但是那残骸——睡海璧,却像汉朝的传国玉玺一样,成为了诸侯逐鹿的寄托。“可知邦国兴衰,能知过去未来”,诸侯甚至出重金购买那些含义不明的只字片语,一字千金,乃至割让城池,价值连城。——如果真的是这样,八女族为什么不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从前一段可以看出,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图案不太一样。)
二十年前,有一节度使得知八女睡海神璧,既然拥有神璧就可以沟通神谕,为什么要出重金绸缎?为什么不直接据为己有?
八女的错误,就是抱璧过市,而无还手之力。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天真的贵族少女如何爱上了迷路的外邦的情郎,天真的执迷不悟、不祥的先知劝告,不被祝福的婚礼、被抛弃的孩子和埋伏的甲兵。他们从八女的先祖手中夺走了青龙璧,留传给子孙至今。
四百年传承,顷刻化为火海,尸骨遍地、流血漂橹。男人尽被屠杀,我也是那个时候离开家人,来到了中原。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八女的王和宝藏,乃是传女不传男。神璧的祭司,也并不是以你们人类所能理解的权柄传递。八女法没有私有,也没有王权,抢夺的神璧并不归你,乃是由命运女神的金线确定它的行踪。我乃八女族最后的祭司,八女神镜是也。
道之不传,久矣。凡能听的,就应当听。
被留在地上的八女和药师的儿女,流落猎人城的儿女,凡能听的,就应当听。不要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预言和血脉,光锥之内的意识无法突破时间之外。记忆全集的联系将落于八女之王的身上,你有选择的机会,但不是最后,八女和药师的儿女将散落于人类之中,命运女神用金线拣选她的儿女。
沙土之上的城将被箭镞和烈火吞灭,头子将死(这个对应了好几个,徐知训的死,杨渥的死,八女神镜的死,白悬鵺的消失,青女的放弃,秀明的假死),
后来的鸠占鹊巢、占据了首领的巢穴(与前面一一对应的,徐知诰即位,杨隆演即位,药师神威代替八女神威,白鸦代替白悬鵺,白悬鵺代替青女,秀明代替白鸦)。
灾难到来之时,你应当匍匐在地面,像一粒种子一样随波起伏,直至完全表达。
你们应当效法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他们不种也不收,仍得温饱。生神赐灵的时候就接受,死神说走的时候就走。像一朵野百合一样完全地盛开,像一个基因一样完全地表达,赤条条地走完你认为应当走过的路。不用担心墓碑,因为墓碑也会迎来它的死期,崩化为尘土。
结束即是开始,今天不通向明天,时间的线将闭合,死神和奇点在同一天出现。八女不忘,药师必报。四璧聚合之时,就是门开的瞬间。
祝祷至此。斋戒沐浴,七七四十九天后,献朱雀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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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浚的嘴唇发白:“她说节度使的是先伯父杨行密……我们是八女世代的仇敌么?——那为什么她要献璧?头子的意思,是长子么?他说的是先吴王杨渥?难不成是徐知训?还是另有所指……”
白悬鵺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模糊的预言有哪些是指向明确的,但都是大凶之言。土城在燃烧,这很明确了。古语“子”不分男女,八女神镜是八女族的长子,他是猎人城的长子。——杨浚也应当是,也许他不应当拖延,他不能再拖延了。
心有灵犀似的,他们对视了一眼。
他们本是不同阵营啊。他们本就该是不同阵营吗?——是谁,把我们抛入了存在之中,抛入了这互为仇雠的境遇呢?
我们真的存在自由意志吗?我们真的有得选吗?
白悬鵺明白神镜姬献璧是在复仇,是在向杨氏复仇。虽然他不知道这将如何发生,但必将是将杨氏引入祸乱的引子。
“即使如你所愿的成功了,你的兄弟们会容许权柄还留在你手里吗?——如果真有拔剑相向的那一天。”
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渴望的是什么呢?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起码我们能知道谁会赢了。”
这是个好告别。
“如果还活着——我不再想做这个傀儡的王,我想去瘦西湖边,解剑归田,从此务农为生。我要在门前,左边种一株石榴,右边种一株栀子。但是石榴招鸟雀……”
“也许你希望你的邻居是个猎户。”目如霁月。
“是的。我希望。”襟带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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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又去见他了?”听完雷氏兄弟的汇报,玄静不禁皱眉。“他们谈了很久?可是关于刺杀齐国公之事?”
雷氏兄弟道:“公子命我们不得近前,只是在对面阁台之上眺望接应,因而听不清。玄先生,公子在河西道上遭到过猎人城刺杀,您应当劝谏公子,不要贸然行事啊。若是主上有损,我们做部下的可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