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洺忆略带得意的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说,瞧吧,我为你们讨来了赏赐。管夫人极有眼色,见众人都面带喜色恭维着朗吉,只有三少奶奶被晾在一旁,三爷端坐在木椅上冷眼瞧着这边的热闹,管夫人眉间一动,和颜悦色的说道:“大半年不见,瑶安长得越发俊朗了,这眉眼简直与你娘年轻时一样,跟三少奶奶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三爷忙起身,单手背后,躬身道:“叔母过奖了。”
“瑶安自幼恭谨明理,如今又得圣人宠信,不是叔母夸你,连市井坊间都传傅府三少侠肝义胆,有经纬之才,日后必成大器。”
三爷浅浅一笑,欠身道:“必是那说书之人为揽宾客胡乱吹捧,瑶安之才其实远不及父兄。”
我心中暗想,管夫人精明,真是能说会道,马屁拍得一箭双雕,既捧了三爷又取悦了老夫人,还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三爷和三少奶奶身上,让三少奶奶不至于倍受冷落。说起坊间说书的,众人突然来了兴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白圣香说:“前几日我就听坊子里讲到王孙大臣秋猎的段子。”
因在坐都是女宾,极少能去坊子听书,不免瞪着眼睛急急的问:“然后呢?”
白圣香被一众女眷围着,脸色稍绯,明亮的眸子闪了闪,神情一凛,因没有木尺就轻叩了一下桌案,“话说十月初一这日王孙贵候伴驾秋猎,太子荣王兵分两路没入深林之中,贵臣重将紧随其后,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听见林中一阵雀跃,原是荣王拔了头筹,一箭射中野兔脚踝,生擒了野兔,这厢荣王随从才把猎物拾起,那厢丛林一阵地动山摇,只见一人一骑拍马而来,马上之人正在追逐一只猛虎,周围人闻之无不心惊胆寒,退回原地无人再敢靠前一步,但见马上之人气定神闲,拉弓搭塔,三枚箭羽飞弦而出直射猛虎要害,猛虎闷声到底,众人这才望向马上少年,不禁嗟叹,少年年纪尚轻,却是临危不乱,勇射猛虎,日后必是前途无量,预知这少年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众女宾见他卖了关子,脸上有些悻悻,傅洺忆撇嘴道:”好好的怎么卖起关子来,那少年是谁,还不快讲!“
白圣香目光澄澈,一脸无辜状,”我是真的听到这里就没有了,那少年是谁,我也不知道。“
傅洺忆攥着拳头,直想掐他,朗吉已经笑着坐到傅洺忆身侧,眉目和善的说:”我猜这人应该是太子,荣王与太子对立这么多年,在圣人面前哪项不是争着抢占上风,彰显自己,可太子之才也不是轻易能被谁比下去的,虽说如今正宫是荣王生母,可太子之位是早定的,荣王再怎么表现,还能撼动太子的地位不成,就连民间坊子里的段子也大都是亲太子贬荣王的。“
因大乾国民风开明,大开言路,所以坊子里才敢编些宫廷朝野的事情拿出来说说,因坊子里的段子半真半假,不过是为了博取听众,当事人大都不会在意说书的人说了什么,不过既然是说给老百姓听得,倒是能听出几分民心所向。
傅洺忆正歪头想着,忽闻三少奶奶罗氏道:”若这人是太子,那么众人看见猛虎在其身侧时就不会退缩原地不动了,应该群起护驾才对。“
经三少奶奶一说,一众女宾婢女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都在猜测马上少年真实身份,我见三爷望了我一眼,转身朝堂外走去,我也借着周围的纷乱跟了出去。
26.因冬日天黑较早,堂外已是一片灰蓝之色,耳边的人声渐远,水榭楼阁之后有座亭台,我随三爷的步子在亭台站定时,天已成墨蓝之色,周遭一片静谧,他回眸,浅淡月色下的栾眉涧目俊得让人发慌,我这才敢细眼瞧他,墨色长袍映衬着他流畅卓拔的身形,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毅又高傲矜贵的面容,他只需这样站着,就足够令人着迷。
可是他越是这样耀目夺人,我越是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眼睛,他是大乾国天潢贵胄傅瑶安,身上流淌着一半的皇室血脉,恨只恨时空安插在我灵魂之上的这个可悲的身份,婢女,一个小小的婢女,如浮萍如尘埃,有什么资格与他相配呢?
“在想什么?”他问。
我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百转千回,面对他时仍是不愿错过他在我眼前的一分一毫,婢子如何,身份悬殊又如何,我信命运的安排,也信这一腔爱恋终有结果,遥远天际那弯浅月撒下一方清辉,我分辨不清他眼光中的神色,只觉得柔和的要将我融化,“我在想……那马上勇射猛虎的是三爷您对吗?”
他挑眉看我,带着疑惑的神色,“你怎知那人是我?”
我垂目,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鱼袋之上,“您的青色鱼袋今日换成了绯红色,三爷未进官阶而享绯红鱼袋,身份升了,必是有功,再者,三爷忠于太子,怎甘愿让荣王独占鳌头?”
傅瑶安眉头舒展,黑眸中似有星河山川,他垂头淡笑不语,朦胧笑容越发摄人心魂。我轻轻揽上他的腰,点脚攀上他的耳畔,“想你。”我说。傅瑶安笑意愈浓,嘴角笑纹渐深,伏在我耳边说道:‘你也会说这样的话了。”他把我抱得很紧,在原地打了个圈,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下子软绵绵的,索性倒在他的怀里。
正情深意浓间,忽而一枚箭羽倏地从我俩一丈宽之外穿过,三爷伶俐地抱着我转到一侧,那枚箭羽直飞过去,射在亭柱之上,三爷放下我,寻着箭羽射来的方向望去,起伏山峦映着广阔缥缈的幽蓝天际,周遭竟是半丝人影声响也无,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半晌,一团黑影从眼前飞过,三爷拦住黑影,喝道:“陆影——不必去追!”
我还在怔忡之际,弹指间陆影已抱臂单膝跪在三爷面前,“属下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三爷面容自若,只是那双剑眉微微簇着,“来人并非要伤我性命,你去把那只箭羽取来。”
陆影拔下箭羽交给三爷,三爷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那枚箭羽十分寻常,并不能判断它的来处,三爷细细摸索着,忽而对陆影吩咐道:“取火来。”
陆影抽出火绒点燃光亮,三爷借着火光看向刚才手指滑过的那段凸凹处正刻着一行小字,“马援不受井蛙囚,范增已被重瞳误。良禽择木乃下栖,不用漂流叹迟莫”。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四句寓意明显,论朝野上下,敢有胆子夜潜傅府,并用利箭警示三爷的,只怕只有一人。
“是荣王—”我和陆影异口同声。
“定是荣王派来的刺客,户部尚书因私自克扣驻铜佛像重量已被免职,荣王在朝中失去一个重要羽翼,如今想拉拢傅家和三爷,可傅家与太子的关系岂是他想拉拢就能拉拢的?三爷何不一鼓作气,让我抓了那刺客,揪出幕后主使让圣上裁断。”陆影心有不甘的说。
三爷神情镇定,仿佛早已料想到了来人,“荣王地位稳固,且能轻易撼动,况且他还有生母帮衬,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太子为长,荣王为次,当年储位之争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太子之位是傅皇后在位时准大臣之奏钦定的,才令风波渐息,傅皇后仙逝,荣王生母万贵妃入主中宫,荣王母子自此在朝中势力日益强大,万贵妃与傅皇后素来不和,若荣王继位未必能保我傅家殊荣,可太子虽非傅皇后亲生,自幼养在皇后宫中,已视为己出,我等拥戴太子,名正言顺,太子日后继承大统也定会顾我傅氏周全。荣王出此下策,无非是在户部尚书那里失利后,又在行猎时被我抢了风头给我一点警告罢了,他明知我会料想到是他还依然这样做,我总觉得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圈套和埋伏。”
陆影颔首,“还是三爷料想周全。”
三爷将箭交给陆影,眼中闪过一丝历色,“这枚箭羽好生留着,日后或有他用。”陆影握箭转身而去,黑色身影迅速淹没于沉静夜色之中,犹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我看着三爷卓拔的背影,这个男人上一秒还与我温存,下一秒就陷入朝廷的利益纷争之中,日日周旋在党派之间,为社稷竭力,为家族殊荣尽心,涿白月色下他的背影是那么萧瑟落寞,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有谁能陪在他的身边,赶走他心中的孤寂与彷徨,给他真正的温暖呢?突然想起那晚行宫里那个奴才的一句话,三爷?野种吧。他每日苦思周旋为了什么,是要证明他自己吗,还是为了血脉里挣脱不掉的维护傅氏一脉世世殊荣的责任?
我望着山下灯火阑珊,素手划过他的脊背,“入夜了,晚膳马上要开始,三爷还是先回老夫人房里吧。”最终又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他,脸贴在他已被寒风吹凉的锦袍,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量说:“我想日日陪在三爷身侧。”
但他还是听见了,回身紧紧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叹道:“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