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征亦是动容,却无奈地摇头:“法师,夫人已有近五个月身孕,引产的话会危及母体,亦是两命啊!”
“没有办法了吗?”罗什整个身体颤抖,哽咽着重复,语不成句,“没有办法了吗?”
“罗什,不要担心。”我拉住他战栗的双手放到我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们的孩子很坚强的,他一定会跟我一起熬过去的。”
肚子突然又被顶了一下,力气之强,从未有过,似乎在向我们宣告他的蓬勃生命力。罗什蒙了,仔细抚摸着我的肚子,然后猛地抬眼看我。我笑着在朦胧泪眼中对视上他哀戚的双眸:“你看,宝宝也在告诉我们,他要活着。”
潘征离去前开了新药方,罗什嘱咐弟子去抓药。那天他没有再去吕光处,一整日都陪着我,极尽温柔。我在他怀里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等醒来时已近黄昏。屋外夕阳的斜晖投射进来,他的脸在昏黄中剪出一圈朦胧的晕华。我伸手摸他的眼角,他一怔,醒悟过来,急忙背过脸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你想为孩子起什么名?”我“嗯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的泪。
他转头对着我,眼睛有些红肿,吸一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女孩的话,就叫小晴吧。”
我笑,轻捶他的胸:“照你这样起名,那男孩岂不叫小什?”
“也好。”他却认真地点头,“女孩叫小晴,男孩就叫小什。”
“这……”我语结,歪头想一想,“呵呵,还是当小名吧,大名得另外起才行。小晴,小什,这名字一点儿都不气派。”
“何须什么气派。”他摇头,盯着我的肚子幽幽叹息,“这名字,从父母而来,就是父母爱他的证明。”
对啊!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父母而来。他是龟兹人,没有汉人为孩子取名要避讳长辈的传统。
“好。你起的名,就依你。”我努力地笑,他却看着我怔怔地出神,只一会儿,眼里又流出我不忍见的哀伤。
“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他倏然醒转,有些慌乱地掩饰,“你躺在床上勿动,我陪你在这里吃。”
他低头吻我的额头,为我掖好毯子。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抬起手背到眼角处抹了一下,瘦高的身躯有些佝偻,似乎双肩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无法挺直腰背,昏黄的光线笼罩在褐红的僧衣上,寂寥凄清。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滑落,点点滴滴,融化进夏日的薄毯。
蒙逊在我被确诊得了血虚后的第二天便自己一人上门来。罗什礼貌地让他见我,见到后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地掉头便走,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罗什看着他离开,眼里有丝复杂的神色,却什么都没问我。
罗什向吕光告假,吕光见他无心顾及旁事,乐得卖个人情,允许他每日陪伴妻子。弟子们将钱一家家送还,然后依着他的吩咐,自行在这所谓寺庙的佛堂修行。他带领弟子们做早晚课,每日再用一个时辰答疑解惑,剩下的时间全部陪在我身边。
潘征每隔五日便来诊疗。而蒙逊从那一次后便再没来过,却依旧将潘征的诊费付清。不时会有人送名贵药材前来,问是谁送的,来人总是不说。人参、鹿茸、玳瑁、珍珠粉等,也不管我是否可以吃。
七月来临,天气愈热。孩子已足五个月,每天起来似乎都觉得肚子比昨日更大了一些。我挺着肚子越发怕热,他不让我动手做任何事,连洗澡换衣也由他全包。一件件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从不动手,现在只要与我有关都不肯假手他人。
就算是每日按时吃药,尽量减少活动,竭力让自己心境平和,我还是又流了一次鼻血。这次,跟前几次比起来间隔时间更短,血也更长时间才止住。罗什面如纸色,身体不住地战栗,将我搂入怀中,似乎怕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反而是我,不住地安慰他没事。
我将头搁在他的肩上,眼望窗外的蓝天。天上没有一丝云朵,蝉鸣声声,燥热的风拂进,吹不暖由心里生出的寒冷。
“罗什,你怎么啦?”
醒来时看到天光已亮,窗外传来欢快的鸟鸣。他坐在床边一直无神地盯着我,两眼红肿,下巴一片青色胡茬,脸色憔悴地泛着白。
我突然意识道:“你一夜没睡吗?”
他拉住我抚向他脸颊的手,温柔一笑:“想多看看你……”
为何这么说?我一惊,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
“艾晴,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罗什想明白了,要救你和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回去。你说过,你的时代医学先进,什么病都能治。只要回去,你和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我摇头,急得坐起身,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罗什,如果我回去,只怕再也不能回来见你了……”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依旧坚决:“就算一辈子再也无法见到你,罗什也得让你回去,这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不要离开你……”
“艾晴,听我说!”他捧住我不停摇动的头,低声细语,“你不光是我的妻,你还是个母亲。”
他扶起我的双肩,坚定地凝视着我:“罗什身处的时代,战乱流离,灾荒连年。罗什自身又被羁,实在无法给孩子一个好环境。你带他回千年之后,安定和平,生活富足,他才能健康生长。两相比较,罗什宁愿自己的骨肉成长在你的时代。
“至于罗什……”看我还在摇头痛哭,他怜惜地轻吻我,捧着我的头微微一笑,“你走之后,罗什会潜心修行,韬光养晦,等待十六年后赴长安传法译经。就算孤身一人,我也要完成佛祖交与的使命,奠定佛法在中原的基础,然后便可含笑入地狱等你了。”
“罗什,你不会是孤身一人,你以后会有妻妾,有两个双生子,你在长安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不愿意走,是不希望你……”我哭着停顿住,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忘了我……”
“说什么胡话!”他气恼地打断我,将我下巴抬起对视他清亮的眸子。
他神态严肃,一字一句极端认真:“罗什一生只有你是唯一的妻,以僧人身份娶你本就是大逆之行,怎可能再有别的妻妾?你当罗什是那种离开女人便不能活的男人吗?”
“这是史书所载……”
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一番,问道:“那你告诉我,史书上是如何写的?”
我如嚼黄胆,苦涩地背出《晋书》里那段梦魇一般折磨我的几句话:“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座,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这……”他瞠目结舌,双目圆瞪,气得握拳砸在床板上,“这些后世的刀笔之吏在胡说八道!他们怎可这样描黑罗什?”
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艾晴,你可信罗什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除非……”他突然停住,眸子倏然一亮,用异样的目光不住地打量我,然后唇角越来越弯,他居然在笑!
他纵声大笑,笑得捧腹弯腰,笑得眼角渗出眼泪。我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失态,正疑惑间,突然被他用力搂住:“艾晴,是你,是你回来了!”
“罗什……”
“你就是那个宫女,你还会再回来,我们还会再生两个孩子。”
我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倒在他怀里发呆。那个宫女是我?真的会是我吗?我真的还能再穿越一次吗?
他扶起我,用最坚定的眼神点头,正色告慰我:“艾晴,回去你的时代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为夫在长安等你……”
“那是十六年啊……”我颤着声音凝视着他坚韧的目光,心被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将我的手握在胸前,眼眸中蒙着氤氲的光晕:“十年又十年,罗什不是等过来了吗?再等十六年,又有何难?”
他含笑看着我:“与未来之人相恋,岂能不付代价?本以为只有地狱中再无时空间隔,可是罗什在世之日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已是佛祖大恩,夫复何求?只是,十六年后罗什已经五十三岁,垂垂老矣,你莫要嫌弃……”
我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再说这话,便该打了。”
他柔和的眼神似有魔力,将我周身的恐惧一点点地扫除。他轻轻把我的手从他唇上拿开,坚韧地绽开最坚强的笑:“罗什确是说错话了,该打。”
我也终于笑了。是啊,他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老板说过,科技在不断进步,只要回去就能多一次再见的机会。穿越表的电量还够,我回去便可借助现代科技生下孩子,然后,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到我的丈夫身边!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为了爱活下去才伟大。”我抚着他凹陷的脸颊,深吸一口气,笑着迎上他如水眼眸,用我最坚定的声音说,“所以,罗什,我回去!你等我……”
“好!”他笑着点头,手指交缠进我的手,柔软的唇轻吻着我。
微微离开他的唇,我叹息着说:“我本来有个心愿,还记得去年在车师时,你答应过我的吗?”
“每年陪你过一日最世俗的生活,陪你逛街吃小吃,陪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开心……”他眼神一黯,又急忙打起精神,“今年本该陪你,可是之前是饥荒,后来你又有孕,一直耽搁下来了。”
我拉住他的僧衣,撒娇着恳求:“那我走之前你陪我逛一天街,好不好?”
他却摇头,扶着我躺下,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你现在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身体又虚弱,万一再流鼻血,怎生是好?”
“艾晴,我答应你,一定会陪你,但不是现在。”他温柔地为我拂去额上的碎发,低声轻语,“到长安,好吗?”
我伸出小指,钩住他的小指摇一摇:“那你一定要记得哦,不许反悔……”
“嗯!”他粲然一笑,满室生辉。
我正沉溺在他俊气的笑中,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师尊,凉王世子请师尊议事,来使正在前厅等候。”
吕绍?他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跟罗什谈?我诧异地与罗什对视一眼。他拍拍我的手臂让我安心,告诉我他一会儿就回来,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他打开房门,在门口又回转身对我望了一眼。阳光明亮,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朦胧的光晕。夏风扫过,窗外白杨树沙沙作响。蝉儿从梦中惊醒,又开始了一天的鸣叫。他看着我,略一点头,将房门轻轻扣上。我闭眼,告诉自己一定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下去,不光是为了宝宝,更是为了能再次相见……
七十九 离别是为再相见
我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眯眼见到床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我睡眼惺忪地问:“你回来了?吕绍找你何事?”
“是我让吕绍把法师支开的。”
我一惊,眼睛撑大。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正投射在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熠熠生光,一双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么……”我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话出口了还是没问下去。他想要做什么,总有办法做到。
“何事?”我打算坐起身,挺着肚子身体没那么利索。他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一团靠在我背后,然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我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儿热辣,看他却是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我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想想他对一个孕妇也不会怎样,便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
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眼底流露出莫名的哀伤。被他这样的眼神直直盯着,我的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
“小将军……”
“到现在还不肯叫我蒙逊吗?”他低头幽幽地叹气,语气里有丝化不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