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倾斜,洒在湖面一片金波。
阳春三月,御花园里的桃花挂了满树,摇曳生姿。
宫廷里的女人们,是从不辜负美景的。
凉亭里已经坐上了三三两两的嫔妃,依稀还有几位绕过花丛踱步而来,低声打趣儿说,春困春困,总邀人出门赏花作乐的,几块糕点下肚,人也变得懒懒的了。
東宁的春总是暖的。尤其正午过后,气温便比早晨高得多了。
丝巾染了空气里的桃花香气,轻掩美人半边唇。软薄的春衣上绣着时下流行的样式,举手投足间,几只彩蝶便扑翅而来,“这太阳这样晒着,竟觉得有些热了……”
“婕妤这样晒晒也就热了!姐姐们可知道吗,如今三月天了,皇后娘娘宫里呀可还烧着炭呢!”
“还烧着炭?这大公主的身子当真是忒弱了……”
病人总见不得冷,一贯是要温温和和养着的。
“多少年了,大公主这病不见有好转便也罢了,怎么反而越来越差。”
“可不是?前两日我去荣璇宫请安,皇后宫里那么多婢女,出来伺候的竟没几个。茉儿往后院去瞧,你们猜怎么着?整整六罐子的药,没日没夜地熬,婢女们忙得抽不开身呢,哪有功夫伺候人啊!”
一个妃嫔被话逗的大笑了几声,“皇后娘娘为了养着大公主的身子,连荣璇宫这样偏远的宫殿都肯住,婢女们自然要紧着公主的身子,姐姐怎么反倒怪罪起来了!哈哈哈……”
前者佯怒斜了她一眼,便抬手轻轻打了过去。
年长些的嫔妃无力调笑,只叹息道,“六罐!这剂量简直闻所未闻……”
“是药三分毒,岂不是将药当作水喝了?”
“一天要熬上两三趟呢,真真是作苦茶饮了!”
“想想年前那样冷的天,公主这身子本该待在暖阁好好静养,皇后娘娘却不知怎么想的,硬是要主持操办公主及笄礼。若不是靠喝药吊着,叫这么虚弱的人儿如何上得了席面!”
“大操大办,自然是不甘落人下风。即便让大公主托着病殃殃的身子去了,那席面啊,终究还是要差人一大截……”
“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生辰又如此相近,怎么一个恶疾缠身,一个却能临阵杀敌,真真是造化弄人呢!”
“妹妹可要慎言哪!也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四下便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婕妤软软地打了个呵欠,“这天儿怎么越说越热了……”
与御花园隔着几处殿宇、几片林木的荣璇宫,沿着最近的小路,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一颗生长得极茂盛的桃树从宫墙内伸了出来,花影掩映下的荣璇宫门紧闭,前院寂静无声,空旷而无人。
循着隐约可闻的沸腾声,绕到偏殿一侧的小院内,便会发现此处人来人往,静得尤其怪异。
这是荣璇宫的小厨房,再往后去,便是婢女们的住所。
厨房与屋舍之间,冷冷清清,只有一张足够十个壮汉横躺开来的巨大的石桌。几个药罐子在炉火煨熬中升起滚滚白烟,整个宫殿唯一的声响,是沸水掀起罐盖子发出“砰砰”声。
石桌桌脚有青苔新旧交叠的印记,整个石面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皇后下令将这块名贵的青石从北境移运至此,跑死了三匹马,费了钱财无数,到如今已有十多年了。
看守药炉子的婢女,一个时辰便换一轮人。
围在石桌边的女孩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蒲扇扇个不停,却不敢为自己偷一点凉意。
从荣璇宫里走出去的婢女或许不会什么,但绝对熬得一手好药。
几罐中药终于下了炉,领头的女官饶音细细查验过后,便叫人分别倒入瓷碗里,一盏盏地往正殿里端去。
正殿大门对着的凤椅上倚着一个女人,妆容精致,正浅眠小憩。双眉微蹙,红唇紧抿,睡梦中似乎依旧心事重重。
银丝炭在暗青色的铜盆里燃得正烈。
年轻的婢女跪于椅边,轻轻地托着镶金椅边上靠着的手,熟练地为女人秀丽窄长的指甲抹上丹蔻。
饶音和婢女们预备着布药,大殿里似无人般寂静。她们早已练就了此等轻手轻脚的本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大公主休息。
突然,禁闭的殿门被人粗暴地“唰”一下拉开,门楣相撞发出的巨大声响,仿佛巨雷轰鸣,吓得人汗毛都不禁竖了起来。
众人带着受惊后恼火的目光齐刷刷向门边扫去,只见一个锦衣罗裙的少女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张瓜子瘦的脸气得微微扭曲,尖利的下巴由于双唇紧抿而收缩颤抖,双颊微红,额间薄汗,竟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这屋子里过于燥热所致。
后头,一个婢女双手捧着一身淡粉色的春衫,跟在女子身后。瘦弱的身子曲着,头压的极低,一双眼红了大半圈,眼睫上还挂残泪,左脸红肿,留着分明的巴掌印。
这样子不用看都知道,定是刚人被教训过的。
众人又齐刷刷垂下了眼皮,不约而同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原本安安静静涂着指甲的婢女,被吓得将丹蔻涂到了贺兰湘的手指上,此时正连连磕头谢罪。
众人脑袋压的更低了。
四公主隔三差五的大发脾气,弄得整个荣璇宫内人人自危。现在只是摔了扇门,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们呢……
端坐在凤椅上贺兰湘,显然也因来人的放肆而十分恼火。
她紧皱着眉,摆手示意婢女退下,抬起眼看向来人怒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你姐姐服了药还在休息,你要闹脾气便闹,却连本宫的规矩都忘了吗?!”
女人怒瞪的双眼紧紧盯着女子,只见女子没有半分收敛,闻言后略有不屑地勾了勾唇,竟也不曾行礼,一屁股坐上了软榻。
熟视无睹。
后头的婢女跟着跪在榻边,手中的春衫举过了头顶,孱弱的背脊轻微地颤抖着,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女子愤恨的眼神落在那件春衫上,似乎要将好好的衣裳剜出一个洞来。她抄起衣裳便狠狠甩了出去,轻盈的布料掉在地上却无风无浪。
怎够解气?
婢女双手一空,原本盛衣裳的托盘已经猛地飞了出去!
“砰!”
在场婢女无不心惊,却没有一个人胆敢抬眼看去。如她所愿,整个大殿发出的声响终于足以与她的愤怒相匹敌。
跪着的婢女深深咽气,一滴泪便砸在了她腹前紧握着的双手上。
贺兰湘竭力容忍而极其无奈地看了女子一眼,只不断叹着气,竟一个字也没说。
一旁被打断的饶音早已见怪不怪了,领着几个婢女继续布起药来。六碗深浅颜色的中药一字排开,冒起丝丝热气。梨木桌子从左往右,依次摆放细柄圆口的金汤匙,雕花的银筷子,盛着各式各样甜糕蜜饯的彩瓷碗盏,最末的便是丝帕和痰盂。
整理完毕后,婢女们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殿。
两扇门轻轻合上,大殿又陷入沉寂。
饶音直起身子,看了眼靠在榻上,满脸任性的女孩,弓身朝贺兰湘道,“娘娘,药温正合适着,可以叫大公主起身喝药了。”
婢女伺候着将贺兰湘手指上的丹蔻擦了个干净,随即扶着她站了起来。
女人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什么,正要朝着寝殿里走去。
“病秧子!”
女孩冷眼瞥着桌上整碗整碗的中药,无比讽刺地吐出三个字。
声音虽小,却足以清晰传入贺兰湘的耳朵里。
她这个女儿,从前不论如何发脾气,都不会说出如此忤逆的话,所以对她,贺兰湘从来都是放任的。今日不知是谁惹火了她,居然能叫她气到口不择言,连姐妹反目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女人彻底被激怒,“你胡说什么?!她可是你姐姐!”
“姐姐?”女孩冷笑一声,因为女人的责骂,情绪再次失控起来,“这种日日泡在药里,弱不禁风的姐姐,难道还要我敲锣打鼓庆祝吗?因为她,所有人都得陪着住在这内务司来一趟都嫌累的地方,为了给她治病,费尽了您的嫁妆不算,还得伸手向舅舅要钱!
价值千金的药材,日日熬夜夜熬,喝了多少年了不还是这个模样?浪费钱便罢了,好好一个荣璇宫,上上下下被搞得尽是难闻的药味儿,出了这扇门,一只猫见了我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儿的!这样倒霉的姐姐,要来有何用?!”
“啪!”
一巴掌甩到了女孩脸上。
这么多年来,这是贺兰湘第一次动手打她。
从小到大,就算她再怎么任性,贺兰湘从未责备过她,便才养成她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也说得出口!实在是本宫平日里太骄纵你了!马上给我跪到门外去,没本宫的命令,不得起身!”
正当贺兰湘拂袖而去时,女孩一手捂着脸,朝她大吼道,“难道不是吗!若不是有这样的姐姐,父皇怎会一年到头都不来这荣璇宫一次,若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处处被宁杞压上一头?!”
“你!”
那只涂着鲜艳丹蔻的手再次抬在半空,颤抖却没有落下。
“打啊,你打啊!她就是病秧子,就是没本事,要不是因为舅舅,外头那些贱人拜高踩低,我们早就被人害死了!”她指着地上的春衫,“如今竟连内务司都敢用这种下等的货色来敷衍我,我路过御花园,你可知那些个狐媚子在背后怎么说我们的吗?”
“都是公主,活得却天差地别!那贱人的笄礼,极尽风光,四海来朝!您大操大办的笄礼,她就算拖着个病身子坐在那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赏脸!母亲,你可是皇后啊!我堂堂正正一个嫡出的四公主,又为何要活成这幅模样?!”
“你……”贺兰湘气得发抖,撑着饶音还差点倒了下去。
这样的怒气,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累积起来的。从前,她见到她姐姐,总是冷着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关心,更别说亲近。姐妹两人的关系不但疏远,更不知何时开始,她看着她姐姐的眼神里充满了埋怨,甚至是恨!
贺兰湘居然从未意识到这些,她以为,小女儿只是天生任性,被她骄纵惯了受不了苦,可谁知,事实远比她想的要残酷。
她对大女儿的关心,在另一个女儿眼里看来,竟然如此的难以理解。她多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觉异常,忙着在这深宫中经营,忙着争取贺兰一族的荣耀,不知不觉间,却让女儿产生了这样逆反的态度。
一边,女孩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神色之中,颇有种命运不公的委屈。
内殿的门被人打开。大公主宁裴然由两个婢女搀扶着,艰难地踱了出来。
是一个浑身不足二两肉的瘦弱少女。韶华一般的年纪,却因常年服药而面色苍白,眼眸似一潭死水,寂寥无神。
“至如说得没错,我的确让对不起母亲和弟弟妹妹,我…咳咳…”宁裴然声音嘶哑无力,几乎说上一句话都极其费力。
婢女们小心扶着她朝药桌边走去。
宁至如一把擦去眼泪,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病秧子面前露怯。
她冷冷瞪了宁裴然一眼,“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别指望我跟你道歉!”
她方才说的话,宁裴然一定全都听到了。宁至如才不怕让她听见,她反而要叫宁裴然一字不落的,好好记着自己对旁人的拖累!
“我何时需要你的道歉?你说的对,现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
“裴儿!”贺兰湘打断了她。
宁裴然朝贺兰湘看去,却瞬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似的,立即便挪开了眼。
从小到大,母亲面对她的神情,从来都是这般的于心不忍。
可母亲不知道,宁裴然最不愿的,便是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累赘,
和废物!
她朝贺兰湘露出了一个似安慰,似自嘲,更痛苦的笑,“母亲,我知道,是裴然让你和弟弟妹妹受累了。”
“裴儿……”
她无力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我即便病入膏肓,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境地。
记得小时候,我说想去御花园里看桃花,母亲您说,外边太冷了,便让人在院子里给我栽了一棵。入夏天气热,弟弟妹妹们都跟着父皇到东园避暑,您说东园人太多,太吵,不适合女儿休养,便让人往荣璇宫里一缸接一缸的运冰。
院里那株桃花,比御花园里任何一株长得都要大,都要茂盛。可即便它长得再大再盛,满园繁花春色,它又如何比拟?我想,那年的荣璇宫一定比东园凉爽万倍,可是为何却叫人冷得发寒……”
宁裴然抬起已经泪眼朦胧的眼,“母亲,裴儿何尝是非要看桃花,非要去东园,我只不过是想跟宫里的弟弟妹妹们一样,可以在园子里开心的大笑,嬉闹,平日里学文习武,开春了游湖狩猎……
我只不过是想,活成平常人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
贺兰湘已然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嘴里轻声念着宁裴然的名字,“裴儿,我的裴儿……”
一滴滴泪从宁裴然苍白的脸上滑了下来,无声砸在贺兰湘的肩膀上。
“母亲,为什么我要生病呢?”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贺兰湘拭去她不间断的眼泪,“孩子,母亲不是与你说过吗?是母亲在怀你的时候受了寒,才让你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带了病,都是母亲不好,是母亲对不起你啊!”
“母亲,别再骗我了,”宁裴然扯了扯唇角,对上贺兰湘疑惑的眼神,“那天您和太医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