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观几人态度,贺兰成有些意外。本以为萧族皇室金尊玉贵,将就不得,现在看来倒是他刻板印象了。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萧氏男子里没有谁是娇养长大的。萧岑熙在外征战的那几年,沙漠荒野,风餐露宿,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山洞破庙里也是常有的事。萧拓虽不及他,却也很知进退,并非有意见,只是觉得与贺兰成共处一室,有些膈应罢了。
沈弥却不同,整个人像是收了萧氏的好处似的,进屋关上了房门,一直对宁清韫抒发着自己的不满,“阿韫,你这样做,也太欠考虑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宁清韫道,“舟车劳顿,大家都累了,眼看天就要擦黑,再去找一家客栈,还来得及吗?”
“可是……”沈弥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害怕谁不高兴呢?”宁清韫问道,神色间似有薄笑。
“还能是谁?”沈弥气她明知故问,“太子”一词呼之欲出,却不敢说出口,生怕惊动其他人,“我不担心他心有芥蒂,难不成我还关心那贺兰成?人家实力那么强,哪能说惹就惹?若是一个不高兴,到了左江临时反水,弃我们于不顾怎么办?再说了,我们与贺兰氏本就不对付,你怎么能让他们与贺兰成挤一屋呢?”
沈弥单纯,以为他们姓萧,就是她们这边的人了,所以不想他们与贺兰成接触,却也对其心存畏惧。
宁清韫轻笑,“放心吧,人家可没那么娇贵。”
黄昏之下,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淅沥小雨,旷野尽是昏沉一片,最后一丝暮色消失殆尽之时,黑夜便取而代之。
宁清韫抬手关上了窗,沈弥已经在榻上熟睡。
小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为萧岑熙打抱不平,如今酣睡,倒也心大。
想着她不吃不喝便累得沉沉睡去,醒来后肚子定然是要饿的。宁清韫打算出门寻些吃食,路过那几人的厢房前,只见房门紧闭,烛火通明。
正值饭点,客栈厅堂内四处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饭菜香气。
宁清韫唤来小二,塞了些银子,让他为楼上五人预备好膳食,想了想几人的身份习惯,又开口提了些要求。小二掂了掂银子,受宠若惊,连忙好声应下。
“我看客栈后面有片稻田,不知你们这里可种有苜蓿、稗子苗或是籼稻草吗?”宁清韫问。
“苜蓿有些,籼稻草倒是不少,”小二道,“姑娘可是要去喂马吗?”
宁清韫道是。
“那姑娘稍等,我这就给您拿去!”
小二是个长相朴实的小伙子,为人也很是爽快,不一会儿便捧了一个大篮子来,篮里除了苜蓿和籼稻草外,还装了不少豆类。
“这配方是我家里祖传的,马儿都喜欢吃,姑娘的马肯定也喜欢的!”小二递过篮子笑道。
宁清韫微微弯唇,道过谢,便提了篮子往外走。心想,喜欢是指望不上,只求那三个祖宗别再嫌弃就好!
初春的雨,一阵激烈,一阵无声。
檐下的灯笼映着橙黄的细雨,如丝如缕。
宁清韫一手提着灯笼和草篮,一手撑伞,慢步朝马厩走去。
马厩里灯影昏暗,挺然傲立的三匹骏马眸眼却是明亮,见了宁清韫,便一阵嘶叫,怕是饿坏了。尤其是阿丹,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知道了,这不是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吗?”宁清韫抬手揉了揉阿丹的鬓毛,将篮子里的草料全倒进了面前的食槽里。三匹马儿不约而同地凑近去嗅,随即晃着尾巴大快朵颐起来。
宁清韫松了口气,好在是没嫌弃。
雨突然越下越大,春雷轰鸣。
宁清韫站在茅草檐下,看马听雨,若有所思。
无声靠近的危险,隐没在黑夜和大雨之中。雷声像是预警一样,轰然一响,夜如白昼。
离马厩不远的杂草之后,一个诡异的身影默默注视着微光下的女人。那人身披斗篷,宽大的帽檐遮蔽双眼,雷鸣一瞬,照亮他冰冷而僵硬的下颔。
弓弩瞄准,扣动扳机,银箭瞬间破空而去,无声斩断着天地间的连绵。
“小心!”
宁清韫感到瞬间的失重,身子已被猛然拉开,利箭险些擦肩而过,狠狠陷入身后的木桩之中。一个漆黑似蝙蝠般的身影已跃至跟前,手中银剑径直冲她胸口刺去!
“铛”!一声短促,剑锋偏离。
黑衣人受此冲击,已然滑到几米之外。萧岑熙持剑而立,挡在了宁清韫面前。
宁清韫无心注意他的动作,只是一直观察着黑衣人,想从中推断出他的身份。
那么急着至她于死地,又如此清楚她的行踪,究竟是谁?
只见那黑衣人贼心不死,立马又抬剑砍来,下手之果断狠辣较之前更甚,招招冲着她的命来!
萧岑熙微眯着眼,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招式利落干净,抬手间毫不留情!
宁清韫立在原地,竟不自觉被他的剑术吸引。别看他挥臂起落间似蝉翼之轻盈,无形之中的内力汇聚,压得对手根本喘不过气来。只片刻交锋,黑衣人手中银剑已摇摇欲坠,即在脱手之间,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黑衣人突然从腰间拔出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朝宁清韫心口射去!
萧岑熙挥剑一斩,箭矢顷刻裂成两段。
黑衣人趁其不备,在他挥手之时横剑刺去,宁清韫一惊,尖利的暗器瞬间脱手而出,直冲黑衣人脖颈飞去!黑衣人偏头一闪,利刃一把划破了那宽大的黑色斗篷,其左脸和大片的颈项,顷刻暴露在微光之中。
黑衣人后颈处一块银白色的印记,刹那晃过宁清韫的眼。
这形状像是……火焰?
是他?
那夜杀她不成,如今趁她离京,竟敢再度出手!想起那夜种种,宁清韫已然怒火中烧!
黑衣人既知打不过二人,转身便消失于夜色之中。宁清韫怒火已起,正要朝那人逃离方向追去,却听身后人道,“别追了。”
他声音低沉,似有魔咒。
宁清韫不自觉止住脚步,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无声攥紧了拳头。
雨“哗”的一声,倾盆而落。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在脸上,宁清韫站在原地,只觉得冰冷刺骨!
那遍寻不得的面具人好不容易重现眼前,原本是多好的线索,可她竟然认不出来,竟叫他有机会再次逃脱!
她恨!恨为什么方才那飞镖没有直接刺穿他的咽喉!她便是用他暗算她的招数,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天时地利人和。此次是她追无可追,下次,她倘若再见到他,她定然不会放过他!
暗自叹了口气,宁清韫转过身道,“今晚多谢你了。”
萧岑熙默默看着她,不答。见她浑身完好,似是无恙,才道,“回去吧。”
他走过她身旁,在她怅然若失的余光之中,一抹暗红徒然闪过,蔓延着的青草和泥土的空气里,显然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宁清韫立即伸手拦下他,斑驳的血迹就这样明晃晃撞进了她的眼里。男人左手手臂上明显多出了一道暗黑的裂痕,鲜血仍不断往外冒,衣袖早已浸湿。
“你受伤了!”
宁清韫知道,这是他方才替她砍断那根箭时,黑衣人趁机用剑划伤的。流了这么多血,伤口怕是不浅,可从头到尾,他竟连吭都不吭一声!
“不碍事。”他抽开手,就要迎着瓢泼大雨往客栈走去。
宁清韫又伸手去拦道,“伤口碰水容易感染,你难道打算淋着雨回去吗?”
萧岑熙低头看了她一眼,“几步路而已,没那么严重。”
“你等等。”
宁清韫说完,像是生怕他丢下她一样,小跑到食槽边将伞和灯笼拿在手里,又快速折返回来,将灯笼塞到他手中,而她却将一把不大的伞高高举过他头顶,对他扬唇说,“走吧!”
十四五岁的年纪,她才将将长到他的胸口,仰着头看他时,一双眸子像是盛满了星空。眼里的光,是灵动,是轻盈,被雨水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前,蝶翼般的长睫忽闪,光洁无暇的脸蛋,像天赐的那样莹润而柔软。
他抬步而去,她紧紧跟随。可是对她而言,他还是太高了,宁清韫时时注意着手中的伞是否偏离了他的头顶,却不曾注意到自己将近半边的身子已经被雨淋湿。
萧岑熙看了眼歪向他右肩的纸伞,又瞥见女孩左侧衣裳明显深浅不一的颜色,蹙眉停下。
还知道告诉他不要淋雨,自己淋湿了半边衣裳,自己不知道吗?
他从她手里抽出纸伞,将灯笼递到她面前道,“拿着。”
宁清韫难得听话,以为他是嫌她伞打得不好,才打算自己撑伞,便只“哦”了一声,乖乖地将灯笼拿在手里。
两人复又往前走,萧岑熙右手撑伞,宁清韫却仍如方才一般走在他左手边。
萧岑熙叹气,这丫头平时不是挺聪明的,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傻乎乎的?
萧岑熙抿了抿唇,左手扶着她的肩,将她移至他的右侧。宁清韫虽不明所以,却也任其摆弄,站定以后才抬着眸子看着他问,“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她眼里的担忧和愧疚,叫他有片刻失神。
在他面前从来张牙舞爪的小刺猬,原来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忧心降智,她是关心则乱。
“没有。”他启唇轻语,从她脸上收回视线,默默放缓步子,灯笼映出了两人并肩而立的影子。